三 生态系统的变化

以前中国的环境史研究论著,虽然文中不乏生态环境之类的词汇,但实际内容中却缺乏生态系统的事例与内容,考察若干环境要素居多,各要素之间的关联性并不突出甚至有些勉强。当然,生态方面的史料比较零散,前人认识也有限,必须经过对史料的大量发掘、综合研究,运用现代生态学知识,才能揭示当时的生态系统及其运行变化。另一方面,前人的一些认识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个别有识之士,已经揭示了当地的生态环境变化,并且还指出其中的自然与社会诱因,只是我们此前没有发现而已。

黄土高原属于生态敏感、脆弱地区,明代前中期有规模不小的屯垦与开发,16世纪中期前后又是小冰期的寒冷期,势必对当地的生态造成影响。兹以庆阳府为例。嘉靖二十五年(1546)出任庆阳知府的李绅,[16]曾撰有一首诗,记载当地山水环境,是为《山水歌》,其中有:

水滨绝无鱼网集,山头但有农驱犊。

水性湍兮势滔滔,俄尔高岸为深谷。

山顶秃兮时濯濯,秋来拢上惟糜菽。[17]

记载了当地农业垦殖,山顶植被遭到破坏,成为濯濯童山,水流湍急,进一步加剧了土壤侵蚀,河流侵蚀严重程度可由“俄尔高岸为深谷”见其一斑。由于水源涵养区的植被变化,也改变了河流的水文特征,汛期的径流量与含沙量均急剧增大,极易引发灾害。如嘉靖二十八年(1549)七月大水,庆阳城“南关居民溺死者万余,夹河两岸仅数里许,死者亦万人。庐居货市,顷成沙碛。”不到10年,嘉靖三十七年(1558)七月,再次大雨引发洪水,房舍倾圮、城墙崩塌。[18]这些环境要素的变化,必然引起生态系统的变化。

关于当地生态变化及其原因,笔者在嘉靖《庆阳府志》卷3《物产》中发现了一则典型材料,兹摘抄如下:

昔吾乡合抱参天之木,林麓连亘于五百里之外,虎豹獐鹿之属得以接迹于山薮。据去旧志才五十余年尔,而今椽檩不具,且出薪于六七百里之远。虽狐兔之鲜,亦无所栖矣。此又不可慨耶。嗟夫!岂尽皆天时?人事渐致哉。往之斧斤不时,已为无度,而野火不禁,使百年地力一旦成烬,此其濯濯之由也。……若去年丁巳之田鼠害稼,顷亩立尽,家鼠尽游,而猫且避之,似又不可不附见于此也。[19]

根据“去年丁巳”行文可知,该文当完成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概述16世纪前半叶的环境与生态变化。大意是说,当地50余年之前,植被很好,森林覆盖率高,在近乎原始的广袤山林之中,各种动物栖息繁衍。然而半个多世纪之后,由于过度砍伐森林,毁林开荒,动物种群减少,无栖息之所,昔日青山,变成濯濯童山。由于食物链出现问题,原有的生态失衡了。并举例说,老鼠大量繁殖,田鼠毁坏庄稼、家鼠四处游窜,此乃生态失衡、天敌减少所致。作者认为,这些变化不能全部归因于自然界的自我演替即自然环境的变化,也是人为逐渐造成的后果。

因此,在中国环境史研究中,一方面需要加强其他学科知识的吸收与利用,从相关现象及其变化中推断出生态系统的运行状况,找出各种环境要素及其变化的关联性。而在文献方面,对前人已经揭示、已经认识的环境与生态变迁,需要下大力气予以发掘和利用。

搜寻、查找、整理、利用史料正是经过系统训练的史学工作者特长所在,正是我们的用武之地。不过,尽管丰富的史料记录了环境史的若干层次内容,但绝不能不加鉴别地找到即用。这些历史上形成的书面材料,是由人完成的,其质量水平往往与作者的写作目的、编撰态度、认识水平、主观倾向存在密切关系。若欲深刻理解、充分把握文献的内容,则需了解文献内容以外的信息,如作者情况、写作背景、信息来源、文献性质、版本流传等。只有全面掌握、综合分析,才能防范其有意无意的偏差与错误。笔者并非忽视更新观念、转换视角的重要性。对于所有史料,不管其有无谬误,还要看是以什么样的角度来研究什么问题。例如清代乾隆年间以来,关中各渠道刻意编纂水利文献,对于关键内容各自给予特别解释,甚至出现蓄意篡改此前文献。后者在研究农田水利时当然应该特别注意,以减少、剔除其中的谬误之处;然而,若用以研究水资源紧缺、灌溉环境变化之下,不同利益群体的反应,则是特别典型的史料,这些“不实”的文献反而更好地反映了环境变化之下人们的行为方式与心态。[20]

环境史研究需要多学科的知识积累与学术素养,根据目前的学科分类与培养体制,恐怕还没有哪个学科、哪个人的知识可以完全满足整个环境史的研究需要。对于环境史研究从整体来说,需要多学科的协作攻关。对于各学科的个人来说,在积极吸取其他学科知识与学术积累的基础上,发挥本学科、本人所长是务实的做法与抉择,也就是说,既需要扬长避短,也需要取长补短。


[1] 钞晓鸿(1968—),男,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专门史,即明清社会经济史和中国环境史方向。

[2] 该文正式发表于《历史研究》2010年第1期。此为未压缩稿。另,当年发表时的嘉靖《庆阳府志》,用的是2001年甘肃人民出版社整理本,此次该志各引文,还原为嘉靖三十六年增刻本的相应页码。参见张德二年《中国历史文献档案中的古环境记录》,《地球科学进展》1998年第3期。

[3] “史馆档”《清史稿·灾异志》,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献编号:030001至030023。

[4] 以上分别见《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标点本,第1512、1515页。(清)黎庶昌:《应诏陈言疏》称:同治元年春夏之际,“河北旱蝗间起”。见(清)盛康:《清朝经世文续编》卷13《治体》,光绪二十三年武进盛氏思补楼刻本,第53页a。同治《苏州府志》载:“同治元年七月甲申,飞蝗自北至南,有雷声送去。”见同治《苏州府志》卷143《祥异》,《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第10册,第648页。

[5] 详细情况请参拙文《台湾故宫“史馆档”与〈清史稿·灾异志〉》,《清史研究》2003年第3期。

[6] 闵宗殿:《〈明史·五行志·蝗蝻〉校补》,《中国农史》1998年第4期。

[7] 清代也有个别地点使用仪器观测气象并留下降水数据,参见竺可桢《前清北京之气象纪录》,《气象学报》1936年第2期。

[8] 郑景云、郝志新、葛全胜:《黄河中下游地区过去300年降水变化》,《中国科学》D辑,2005年第8期。

[9] 张瑾瑢:《清代档案中的气象资料》,《历史档案》1982年第2期。

[10] 两淮盐政伊龄阿奏折,乾隆四十年九月二十五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04-01-24-0066-064。

[11] 两淮盐政伊龄阿奏折,乾隆四十年九月二十五日,朱批十月初八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录副奏折03-0596-064。

[12] 《清实录·高宗纯皇帝实录》卷992,乾隆四十年十月壬午,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13册,第253页。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上谕档》第8册,乾隆四十年十月初八日,中国档案出版社1998年版,第27页。

[13] 江苏巡抚萨载奏折,乾隆四十年十月十二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04-01-01-0333-010。

[14] 江苏巡抚萨载奏折,乾隆四十年十月十七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04-01-24-0066-071。

[15] 两江总督高晋奏折,乾隆四十年十月十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朱批奏折04-01-24-0066-070。

[16] 参见嘉靖《庆阳府志》(卷10)《官师》,嘉靖三十六年增修刻本,第10页a。

[17] 嘉靖《庆阳府志》卷20《艺文二》,嘉靖三十六年增修刻本,第12页a。

[18] 嘉靖《庆阳府志》卷18《纪异》,嘉靖三十六年增修刻本,第20页a、21页b。

[19] 嘉靖《庆阳府志》卷3《物产》,嘉靖三十六年增修刻本,第20页a—21页a。

[20] 拙文:《争夺水利 寻求证据:清至民国时期关中水利文献的传承与编造》,载刘翠溶主编《自然与人为互动:环境史研究的视角》,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283—3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