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皇孙兼程下扬州

兴泰四十六年,二月十一,高邮南郊。

一望无际的盐碱白地直连天边,到处是洪水过后留下的沼泽。

二月青草刚刚出芽,黄沙滩上满是去岁秋天的枯茅,乱蓬蓬的在料峭春风中丝丝颤抖着呻吟。

村落荒墟,田亩尽废,正是饭点却不见一丝炊烟。

青壮年们早已扶老携幼,离家逃难,只有零星一些孤寡的老弱在泥地里沉默地挖着草根。

得得的马蹄声远远传来,打破了沉寂,五六个隐约人影迎着落日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

马踏沙陷,行路多艰,半柱香后方到了此处。

个个围着面巾,头戴缠鬃大帽,身穿青蓝直身,马上挂着几个水囊、包袱,左右各悬弓刀——打扮得像是衙门里的巡捕。

“止。”

为首的青年骑士勒住了缰绳,马队也跟着停下了步子。

没有惊慌,没有求助,路边的老弱沉默如初。

青年骑士满身风尘仆仆,独一双凤目清亮湛然,但瞧着眼前这些面黄肌瘦、风吹欲倒的灾民,也不由露出了难掩的疲惫。

是的,疲惫。

自入黄泛区以来,目之所见,皆系鹄面鸠形;耳之所闻,无非男啼女哭。

枯骸塞途,绕车而过,残喘呼救,望地而僵。

一应景况较此更甚。

姚弘旭一路行来,初时三观破碎的震惊到后来杯水车薪的无奈,最终都归作了深深的疲惫。

小小一个皇孙,拿这天灾若何?

他转目看向了路边一个衣衫褴褛却还戴着头巾的鸡皮老者:

“敢问老丈,此地到扬州城还有多远?”

声音干涩沙哑,却也难掩少年人的清越透亮。

官话字正腔圆,大约不是南人。

眉间阔,眼窝浅,似乎是北面常见的混血。

拄着木棍的老者抬起昏黄的眸子,端详了半晌眼前一身缎子的生人,目中微微亮起,榨出力气来回:

“还有五十来里地,小贵人跑快些还能赶着进城咧。”

“有劳老丈。”

姚弘旭道了谢,又随口唤道:“傅恒。”

环护身周的五名骑士中那为首的冷俊青年——郡王府三等护卫(从五品)傅恒当即欠身道:

“回六爷,扬州城一更三点落钥(20:12),刻下该在申正三刻(16:45)。

以当前马力,若再歇上一刻,喂过一次食水,纵使后头都是沙路,戌正(20:00)之前尽也能到。

但据邸报来看,再又有二十里就能出得黄泛区,如此...戌初前后(19:00)便该到了。”

“那就歇歇罢。”

姚弘旭也不用去看怀表,便知傅恒所言不差。

从出京到现在也验过八九次,每次都相差不到5分,一应规划也十分合理,兼顾了安全与速度,如此方能一路顺遂。

他当即便从善如流,轻轻巧巧地踩镫落地,径直寻了个背人处方便去了。

十八天的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他不仅将这具似乎从穿越以来就一直在缓缓变强的身躯熟悉掌握——

前身十六年的诸般经历,还有为了考封苦练而成的“弓马娴熟”和“蒙语精通”都已为他全盘继承;

这等仕宦名家视为粗鄙的行径也能随意做来了。

毕竟前世的他原就是个牛马社畜,比天潢贵胄的前身更能适应这漫长旅途。

等他从根系发烂、浑身光秃的树后转出,今早才换的驿马已在贪婪地嚼着精料,舔着清水。

附近的老弱轻微地咽着口水,眼神几乎发光,却因畏惧那弓刀而不敢上前。

姚弘旭面上无动于衷,只就着水囊洗了手,又灌了一大口凉透的酽茶,才接过白面蒸制的实心馒头啃了起来——这已是驿馆中顶好的干粮了。

等他啃下八个实面馒头,大概有了个六分饱,方才擦了擦嘴,收拾着起身。

一时马队奔腾而去,只在路边留下了七八个鼓囊囊的包袱并着两三个水袋。

那老者跺跺地拄杖上前,狠狠敲开了一个苍老妇人的手,向着围上来的村民骂道:

“没听见贵人说的话?须得听我的分派!”

“挨个上来!先喝水再吃馒头!”

“都吃慢点,噎死了没人替你收尸!”

......

夹杂着扬州土话的骂声驱散了此处的死寂,二月的青草保住了一时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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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戌初初刻(19:15),姚弘旭一行牵马出了镇淮门门洞。

璀璨的灯火,喧嚣的声浪,登时迎面扑来。

真真是,车马纷纷白昼同,万家灯火暖春风。

一名马甲(注:王府骁骑)怔在原地,喃喃开口:“京城里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了。

较之前世甚远,但相比京城...确实不差。

姚弘旭举目环顾,也不觉微生赞叹,只是旅途奔波,无心赏玩,因而便径直望向了傅恒。

傅恒已摘了大帽,卸了腰刀,抬眼睄过一圈,便选了一处人堆钻了过去,半炷香后又从另一处钻了出来,手内卷着画册来回:

“六爷,咱们眼前的叫北门街,是扬州南北大道的其中一段,再往南去,扬州府衙、江都县衙还有盐院衙门就在大道东西两边。”

姚弘旭并不意外他探问消息的能力,只问了一句:“今晚住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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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僻静的材官巷,门口罗雀的扬州馆驿。

破旧的二层小楼,最里间的天字上房。

借着油灯昏黄的光芒,吃饱喝足的姚弘旭蹙着眉头,抬眼打量了一圈屋子——

除了还算干净整洁,实在朴素逼仄得紧。

他无奈地拉开条凳坐了,转头瞧向了正给他铺床的傅恒:

“恒九哥,这路上没得挑也就罢了,可如今都到扬州了怎么还住这地方?

不说歌舞笙箫,好歹也给我来个锦衾绣帐罢。”

傅恒先仔细检查过床铺上下,才打开了铺盖,闻言手上动作不停,只道:

“回六爷,到这馆驿先还了马,再打尖住店,一晚上二两银子便足够了。

但北门街上的客栈连人带马一晚上却需5两,若要六爷口中的锦衾绣帐,那就更得花上10两了。

而王爷虽说给开了一千两的批票,可司房里却只给兑了500两的银子,如今还剩下了427两三钱。

明儿还要给林家上下置办礼物,回程的时候更得给殿下、王妃和侧妃娘娘,还有大县主、晴姑娘和诸位姨娘准备心意...

通共得预备上三百两银子,面上才好过得去。

再扣下回程的80两花销,六爷又说送完了信还要多呆几日...”

这扣来扣去可就只剩47两三钱了...

合着我如今做了皇孙还得体验穷游是吧?

姚弘旭听得无奈,只得摇头:“罢了罢了,听恒九哥的便是。”

这十八天相处下来,傅恒对这六王子日益强壮的体魄倒不怎么惊讶,即便他每天骑马磨出的伤痕恢复得远比常人要快——

前一晚还破皮渗血的,第二天早上就结痂大愈了。

毕竟这些都能用天赋异禀来解释。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六王子从前虽说不上骄奢淫逸、嚣张跋扈,却也当得刁钻古怪、暴躁易怒,十分难伺候的。

可如今竟变得谦和有礼,连日的奔波也未喊一句辛苦,着实叫他难以置信。

傅恒顿了一顿,先将床铺弄好,又回身劝道:

“六爷可不敢再如此称呼,虽说这话有些难听...

但只有王妃娘娘的母族才是六爷正经的亲戚。”

这个便宜表兄一路行来安排周全,照料细心,倒与前身记忆中一般,既有忠诚又具才干,且恪守礼法,毫不逾矩。

非如此也不会被此身生母派来护卫。

而这也和自己前世了解到的那一鳞半爪的信息十分吻合。

如此看来,这正红旗下汉名傅恒,满名富察•傅恒,与自己一样是汉满蒙三族混血的表兄,或许真的就是那位名留青史的乾隆朝首席军机大臣。

不过此世的历史已经似是而非,在这兼收满蒙的大虞朝中,那些如雷贯耳的汉臣还多在其位,许多耳熟能详的满蒙名人却悄然改换了人生。

如今没了那个做皇帝的姐夫,这位傅恒还能焕发出那般璀璨的光辉吗?

前世只是个平平无奇美术生的姚弘旭虽拿之不准,但也知道要好好笼络这唯一的班底,当下便大义凛然道:

“礼法不外乎人情,你既是我娘的侄儿,又比我大了一轮,我原就该唤一声兄长的,便是到了母妃面前我也是这话儿。”

果然,连这最禁忌的话题他竟也毫不动怒,可见真是大改了性子。

若非这十八天里他从未离开过我的视线,我都要怀疑是不是被人李代桃僵了。

傅恒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露出了微笑。

毕竟这总归是件大好事,姑母以后便有了盼头,自己的前程也露出了几分光明。

当下他也不再多劝,出去打来热水,亲自服侍了姚弘旭洗漱——

按说这不是他三等侍卫的职责,但他这三等侍卫原就是因和姑母的亲戚关系而来。

而姑母则是因为生下了这个敦郡王唯一长成的儿子,才能晋为侧妃,名录玉碟。

更何况,他如今还唤着自己兄长...

自己又如何能不尽心尽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