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果汉

春风四月,草长莺飞。

微山派山门之前,清闲子手持拂尘,望着不远处已经打点好行李的四匹骏马,老头脸上的笑容从未有过的真诚慈祥。

转头看向身边的裴夏:“东西都带上了吧?”

裴夏掏耳朵:“带上了。”

掌门搓了一会儿拂尘,又小声地问:“你爹,今年应该不到五十呢?”

裴夏抿着嘴回忆了一下:“大概吧。”

“那,”清闲子阴恻恻地说道,“不会有康复的风险吧?”

裴夏不说话,拉直了眼神看着他。

掌门讪讪一笑。

今日远行,裴夏还是如常打扮,一身粗布青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那张好像永远睡不饱的脸。

倒是屁股后头跑来跑去的梨子,难得换了干净衣裳。

那短发也不刺挠了,细细软软,配上她带着几分婴儿肥的可爱小脸,一眼看去,你都差点以为她是个小女孩。

没多久,整理好行囊的罗小锦喊了一声:“差不多了!”

要走了。

裴夏伸手拍了拍老掌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怡红院的终生贵宾我已经转赠给你了,你年纪大了,注意身体。”

清闲子抽了一下嘴角:“我……”

我谢谢?

情长话短,裴夏郑重地抱了个拳,转身把陆梨夹进了咯吱窝,然后翻身上马,跟在罗小锦陈观海身后,下山而去。

背影渐远,山路上远远传来陆梨不忿的声音:“我要骑马——”

然后就是裴夏带着冷笑的回应:“你都没有马腿高,你蹬得上去吗?”

望着自家长老的背影慢慢远去,终于消失不见,清闲子手握拂尘,喟然一声长叹。

身后,那睡在摇篮里的幼小女婴,吮着自己的手指,咿咿呀呀,仿佛梦呓。

老头听见了,摇摇头,回道:“掌圣宫所谓白衣十二,也只是天识境罢了,裴夏两番再造,不比凡人,若有心争力,只需重入武道,掌圣白衣也奈何不了他。”

女婴一时无声,又片刻,才囫囵呢喃起来。

清闲子明白她的顾虑,却也只能苦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有‘祸彘’掣肘,他能压住那万千心魔已是不易,草率修行,万一真修出个‘道心’来……”

老头抚着自己的斑白长须,眼神渐趋冷冽:“若真有那一天,我吞了他便是。”

……

翎,是整个九州历史上出现过的,最为庞大的帝国。

在鼎盛时,这个巨人掌管着苍鹭、乐扬、幽、庶四州之全境。

即便是在幽州已经失陷北夷,乐扬也被侵吞过半的如今,大翎幅员之辽阔仍是独一档的。

裴夏本以为,带上了他和陆梨,罗小锦赶路的速度也会相应放慢,微山到北师城这么远,怎么也得一个月才能到。

结果,两个掌圣宫的年轻人根本就不讲武德,一路快马加鞭,丝毫不怜惜马力,就是入夜,也要赶路到三更才露宿休息。

白天所有的吃喝拉撒,只在驿站换马的时候能解决一次。

凭此变态一样的残忍行径,半个月,裴夏一行就入了京畿。

驱马走在最前面的罗小锦终于稍缓了马蹄。

她勒住缰绳,黑衫劲衣勾勒出少女含羞待放的窈窕身段,束起长辫的青丝迎着风轻轻晃动,俊俏的脸上虽显几分风尘,倒也更衬了她的英气干练。

女孩远远向西眺望,借着夕阳红光,隐约能看到高耸入云的洛神峰。

那峰顶上,就是大翎皇宫。

望山跑死马,看路程,还有二百多里,今天是肯定来不及进城了。

罗小锦转头,刚想招呼裴夏扎营休息,就看到他踮着马靠在陈观海身旁,用很不避讳的音量在问一些很失礼的问题。

“小陈,你看啊,罗小锦来的时候用了半个月,在微山歇了一天就又出发,来回拢一起,正好一个月,那么问题来了……”

裴夏满脸肃然:“她不来月事的吗?”

陈观海在掌圣宫修行,就是不说话的,平素回应,只用他那双温润的眸子。

不过,经历了最近这半个月,小陈的眼睛已经呆的像是刚死的鱼。

最后回答裴夏的,是背着手并着脚,站在马头上乘风破浪的陆梨。

她理所当然地说着:“我也不来啊!”

罗小锦忍无可忍,抽出自己的剑就朝裴夏丢了过去。

带着鞘的长剑在半空中转了几圈,飞到裴夏马头前的时候,被陆梨空手接住。

裴夏晃出脑袋看她:“别怕,你这叫继发性闭经,就是太累了,等回头进了城,我请你去筱月楼好好搓一顿,再捏个脚搓个大澡……”

罗小锦现在听他说话,总感觉脑子里有根筋在不停地戳,抽得她脑仁子疼:“闭嘴!”

匹马行过林地,挑了一处草叶柔软的空地,四人下马,准备就在这里过夜。

裴夏提了酒囊,找个了避风的坑,自顾自独饮。

陆梨撅着屁股,钻在草丛里不知道又要逮什么虫子。

系马、生火、造饭,都是罗小锦和陈观海在忙。

陈观海看得出罗小锦心情不佳,只能向她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罗小锦苦笑摇头:“早知道,就不揽这活儿了,还连累你听他聒噪。”

小陈笑了笑,有些腼腆:“。”

“嗯……你说的也对,”罗小锦回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裴夏,“这些天追星逐月,路程赶得如此匆忙,我俩都是炼鼎境的修士也就罢了,他一个微山‘素师’,居然也能挺得住,算是不错了。”

九州修行,以武道十二境为正统,除此之外,还有三奇之说,谓之“素师”、“兵家”、“望气”。

这三者各有玄妙,但条件苛刻,能入行的也少,不常为人所见。

裴夏所在的微山派,就是苍鹭州一个很小的素师门派。

陈观海顺着罗小锦的视线,瞄了一眼那个总是满面倦容的相府公子:“?”

罗小锦耸肩:“素师一道,我了解也不多,只听师父说,他们阶分九品,五境之前,都没什么战力,五境之后,则手段诡异,而且诡异之处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

裴夏肯定达不到五品境界,别说是他,以微山派的体量,掌门清闲子,只怕都没这份修为。

陈观海心里最纳闷的,其实反而是裴夏的体质。

这人吧,看着有些清瘦,脸色也苍白,眸光黯淡,疲态尽显,要是走在路上撞见了,感觉是推一下就能死过去的那种。

偏生这半个月疯狂赶路,裴夏半点没掉链子不说,还经常整宿的不休息,三更半夜都有精力用他的垃圾话摧残守夜的罗小锦或者陈观海。

就是,有种,你觉得他站在悬崖边上,很危险。

结果他在悬崖边上荡秋千的微妙感。

裴夏的酒量很好,酒囊又小,一会儿功夫就瘪了,抬起头本来想问问晚饭怎么样了,结果正看到两个少年人在狗狗崇崇地偷窥他。

咧嘴一笑,正打算逗逗他俩,远处小径里忽传来一阵铃声。

铃铛声音并不清脆,混着细微的落蹄声,不像是沉重的大马。

裴夏扭头眺了一眼,是头驴子。

一个须发杂乱的老人,披着用各色破布织成的旧袍子,手里提一根赶驴用的竹鞭,正朝着官道这侧走过来。

黄昏下,老人瞅到林中有光亮,盘桓片刻后,转而赶着驴子靠了过来。

离近了些,他吆喝一声:“林外高头大马,是哪家的官人,能否赏老汉一口水喝?”

罗小锦心有警觉,已经提起了剑,但同时另一只手也拿了水囊。

若无歹意,只是讨水,给他无妨。

但女孩刚起身,却看到裴夏朝她按了一下手掌。

男人眯起眼睛,朝着那驴子扬了下巴。

驴背上,是一个年幼的女童。

并非骑着,而是被绑了手脚,用麻绳横着拴在了驴背上。

罗小锦忽然停步,老人看在眼里,他晓得是自己身后的驴子惊了官人,便哈哈笑了一声:“莫怕莫怕,老汉我运的不是人,是时鲜的荔枝。”

裴夏注意到,罗小锦握剑的手紧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松开。

“原来是位果汉,”女孩呼出一口气,将手中的水囊扔了过去,“秦州路远,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