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触手可及，恰如那天的岛屿。
顾辰依然无法抵达，所幸脚踏的是实地，没有溺毙的风险，顶多饿死。
还是说他已经死了？这里就是结界为闯入者准备的地狱，说不定再走两步还能碰见枉死的海鸟和耗子。
但他确实饥肠辘辘，死人是不应当感到饥饿的。
前路不通，顾辰只有折返。
转身才走了数十步，周围景象如同相片显影，炮火连天的战场由虚化实。
远处有战斗机坠毁，燃起冲天烈焰。
机器人嗖地从顾辰面前掠过，扑倒抱着电磁脉冲枪突突的士兵，用钢铁拳头将他的脑壳砸了个稀烂。而它也被另一个士兵击中，抽搐的机体释放球状电流，波及附近的几个同类。
混乱当中，顾辰找了棵树猫着，到处搜索慕涵、凌锐、苏沅沅和施瓦茨的身影。
一个机器人锁定他，眼眶的红光收缩聚合，抬起手掌发射激光束炮。
顾辰翻滚闪避，举起冲锋枪慢步射击，用火力暂时压退机器人。
机器人的机身是碳纳米管材质，对普通子弹有极强的防御力。
顾辰逼近它后，选择抓住它的肩膀和头颅，撕薯片袋子一样地扯开。
其他机器人同步到信息，将这个危险的人类定为优先攻击目标，从四面八方群起攻之。
恰时，两架战斗机俯冲而下，环绕低飞，锁定机器人精准制导，机炮口齐发穿甲燃烧弹，爆炸声中火光和硝烟交织升腾。
战斗机降落，凌锐从舱室出来。
顾辰投去询问的眼神，凌锐秒懂顾辰的意思，用手指了指后座的舱位，说道：“你放心坎上的金毛小老头儿没丢。”
慕涵和苏沅沅从另一架战斗机下来，把林德清半路杀出的经过简洁陈述了一遍。
“沅沅小姐用巫蛊操纵士兵，帮我们劫持到了两架战斗机。”慕涵说。
“天呐，手都要摇断了。”苏沅沅揉着手腕抱怨，神情却很兴奋，“李帆，你没死，你去哪儿了？进入结界了吗？”
“没有。”顾辰如实回答，“我怎么都走不到堡垒。”
苏沅沅不明所以，“这是什么巫术，我没有听说过。”
凌锐打岔道：“待会儿再聊吧，他们好像要有下一步行动了。”
众人仰头一望。
空天母舰停止增派战斗机，天地万籁归于诡谲的寂静。
风起无垠，树叶沙沙低语，渐渐地风止树停，可声音越发喧嚣。
窸窸窣窣，飒飒唰唰，是翅膀高频振动的声波，夹杂金属划破空气的锐鸣。
一群巨型蝗虫冲散云雾，从天而降。
浩浩荡荡地飞掠行道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片叶不留，成荫绿树只剩下一个个光秃秃的树根。
它们又扑向尸横遍野的战场，风卷残云地嚼骨食肉，口器异变出锯齿状的尖牙，刚好能一口碾碎半个颅骨，鲜血混合唾液顺着牙缝流下。
它们是暴力与优雅的结合体，透明翼膜的翠绿纹路酷似叶脉，有种鬼斧神工的自然之美。
但没人愿意欣赏放大百倍的蚂蚱。
巨大的视觉冲击之下，凌锐呆若木鸡，慕涵面色煞白，苏沅沅有较强的承受力，要把施瓦茨拽下来让顾辰坐进机舱。
顾辰有过和异变蝗虫的交战经验，唤回惊惶失措的众人：“慕涵，凌锐，火力掩护我，尽量攻击后翅，Z字形飞行，小心避开蝗虫弹跳。”
蝗虫袭来的千钧一发之际，慕涵、凌锐和苏沅沅冲进机舱。
地上掉落着很多装备，顾辰捡起一把霰弹枪，轰烂两只蝗虫的脸，掉头往虫群最密集的地方冲击。
在虫群的中央，有一只众星拱月的蝗虫，它的体型小巧精悍，仅有其他异虫的三分之二，触须散发金色光芒，被周围的异虫卫兵团团保护。
脑虫，异虫的指挥官，干掉它就能破坏虫群的秩序。
在两架战斗机的掩护下，顾辰肉身硬抗伤害，冲破阵形杀出血路。
蝗虫后足蹬跳撞向猎物，用锋利的下颚进行撕咬。
顾辰闪转腾挪，避过大部分撞击，还是被割破了手臂，尽管伤口转瞬就能愈合，但痛感不会减弱分毫。
脑虫眼看挡他不住，后腿一蹬弹跳起飞。
机会来了。
顾辰随之起跳，抓住脑虫的后足，短刺贯穿他的手掌。
他拽下脑虫，一枪爆了它的脑袋。
虫群在短暂的迷失之后，依循天性，往气味丰富的食物源飞去。
众人又有了稍作喘息的余地。
可谁都不知道，天上那艘母舰有没有装载更多的异虫。
这一次，顾辰看了看堡垒，又看了看慕涵的匕首。
“动手吧，是最后的机会了。”顾辰说。
慕涵抽出匕首，仍有犹疑，“你确定吗？”
“我自己办不到。”顾辰夹住刀尖抵在心口，“用力刺进去，转刀扩大创面，否则我很快就会自愈。”
慕涵的手开始拿不稳刀。
“没事，我不勉强你。”顾辰看向凌锐，“你可以吗？”
“你要我杀了你？这……”凌锐今天遭受的刺激已经够多了。
踌躇之间，苏沅沅从慕涵手里拿过刀。
“是进入结界的办法对吗？我来吧。”
她双手握住刀柄。
“如果你真的能进去，杀了他，结界自动破解。”
她把利刃送进顾辰的心脏。
顾辰听见刀刃搅动筋肉的粘稠，剧痛、酥麻、冰冷之后是如沐温泉的懒倦，坠入混沌深潭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苏沅沅张开双手，狠狠将他往后推去。
他这一倒，倒在了行军床上。
霞光将房间晕染成暖融融的澄黄，墙面贴满乐队和游戏的海报，但他只听过专辑里的一两首歌，打过几碟损坏的游戏光盘。
窗外的广播响起：
“C0419基地紧急插播一条通知，应守卫军小队的无理要求，今晚将在酒吧举办一场庆功宴，他们声称找到了大量刚刚过期的罐头，还有几箱勾兑工业酒花的劣质啤酒，诚邀十五岁以上……什么？”
广播室有人打断了播音员，小声地嘀咕了些什么。
播音员不耐烦的叹气声都快喷麦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接下来的话播了出来：“好吧，我了解了，十五岁不可以喝酒，但可以跟掠夺者火拼。”
稍作调整后，她重新播报：“守卫军将在酒吧举办庆功宴，诚邀十八岁以上的居民参与，完毕。”
扬声器啸叫一声，广播关闭。
酒吧庆功宴？
顾辰可太熟悉了，也明白广播员为什么唉声叹气。
她是主管基地后勤部的索菲亚大妈，也是酒吧划归为公共场所前的老板，每次狂欢过后的狼藉都由她负责清理。
长官有一次喝倒在卫生间门口，是索菲亚大妈把他扛了回来，这个剽悍的俄罗斯女人有最宽厚的臂弯。
而顾辰需要做的，就是在长官发酒疯前装醉，否则照顾他的重任就要落在自己肩上了。
除此之外，顾辰比任何人都期待狂欢派对，他可以捏着酒瓶打德州扑克，在输掉所有筹码时哈哈大笑着骂脏话。
这样就能忘记昨天看见了多么恶心的虫子，不会再去数死掉了多少个战友。
顾辰套上外套，迈着轻快的步伐下楼，准备大喝一场。
推门而出，街道上人影倥偬，许是晚霞太过绚烂，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人们从他身边慌乱地跑过，不像是着急去酒吧的样子。
广播再度响起：
“一级警戒！一级警戒！西北角发现虫群！”
顾辰立即飞跑进屋，取下挂在墙上的狙击枪。
在他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有人按住他的肩膀。
他猛地回头，发现是长官。
“这不是你的战场。”长官说。
“这是我的家！”顾辰甩开他的手，执意奔向前线。
他玩命地跑，忽然听见前方街道有骚乱。
人们开始往反方向逃窜，在他们的身后，虫群穷追不舍。
广播又一次响起：
“西北角已被突破，外环城区沦陷。为了保护内环的孩子们，我们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希望大家理解，诸位节哀。”
内环的城楼架起炮台，炮弹砸向虫群和居民，升起一连串蘑菇云。
爆轰波将顾辰拍飞出去，他在失明和耳鸣中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地满世界乱走。
隐隐约约的传来人的哭泣和叫喊。
还有人活着吗？
顾辰用掌心拍拍耳朵，这回听得更清楚了。
不是一个人，是遍野哀鸿。
视线逐渐恢复，顾辰发现自己并未身处轰炸后的废墟，与他擦身而过的人们不是基地幸存者，是蓝色制服的工人，还有黑色制服的监工。
那些跑得慢的，已然成为蝗虫的口粮，尸骨无存，毛都不剩，唯余一滩又一滩血泉。
一些蝗虫吃饱喝足，在海滨试探徘徊，似乎想飞渡汪洋，寻找更大的餐桌。
不能让它们出去！
顾辰追上蝗虫，试图阻拦。
他的身体变得轻如羽毛，风一送就飘了起来，远远地飞离了岛屿，看到了一艘两栖舰。
船身的喷漆是S.I.B，特别调查局的缩写。
是特调局，有救了！
顾辰飘向指挥室，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贺行舟坐镇其间，他的身边是夏唯。
贺行舟正在通话：“元帅，我们可以确定是座岛屿，由于磁场受到强烈干扰，无法派遣侦察机进入。划艇前往的探员迟迟未归，只怕凶多吉少，不能再有无谓的牺牲了。”
顾辰焦急地冲他大呼：“局长，岛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必须把岛炸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可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转而朝夏唯呼救：“夏局！活物进不去，死物可以进，把岛炸了！”
夏唯打了个冷颤，茫然地环视周围。
见夏唯有反应，顾辰恨不得钻进耳道里呐喊，不由自主地往前扑了一下。
这一扑，又传进了另一个领域。
灰蒙蒙的空间里有一张床，夏唯环抱枕头恬静酣睡。
“夏局。”顾辰轻声呼唤，“夏唯。”
夏唯缓缓睁开眼睛，看清床头杵着个陌生男人，抄起枕头就抡了出去。
“你是谁！”
枕头穿透顾辰半透明的身体，砸落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
“你听我说，那个小岛活物进不去，但是死物可以进，里面的异虫已经泛滥成灾，必须把岛炸了。夏唯，记住，把岛炸了。”
说完这段话，顾辰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拉入深渊。
无光无色的、混沌的深潭。
直到一抹星芒撕破幽暗，他慢慢找回光明。
眼前是空天母舰，依然雄踞高空，虎视眈眈。
顾辰稍微动了动手指，心脏就撕扯灼痛，他垂眸看去，匕首还插在他的胸口。
他握住刀柄，一鼓作气拔了出来。
血液没有喷涌，皮肤愈合如初，不留一点疤痕。
“我去，你真活了……别再刺激我了。”凌锐感叹。
顾辰稀里糊涂地起身，发现众人正用看熊猫的眼神围观他，加之有层不能逾越的结界，动物园的既视感更强烈了。
“我晕了多久？”顾辰问。
“不是晕，是死。”苏沅沅很严谨，“你死了有三四分钟吧。”
“你感觉怎么样？还可以行动吗？”慕涵关心道。
顾辰点点头，“给我把枪。”
慕涵把枪抛向他，他又叮嘱道：“你们回战斗机等着吧，外面不安全，第一区以外已经被异虫攻陷了。”
“什么？”慕涵诧然，“你是说，外面的人受我们牵连了？”
顾辰想回复“是的”，但慕涵的泪珠已经簌簌滚落，滑向下巴尖凝成晶莹的水滴。
他顿了顿，没有任何安慰的话，只说道：
“我会尽我所能杀了林德清，如果成功的话，我会联系外界告知这里的情况，建议在蝗虫漫延前炸毁岛屿，以联盟的一贯作风，应该会采纳这个意见。结界一旦打开，你们就抓紧坐飞船离开。”
凌锐说出大家想问但不敢问的话：“如果失败了呢？”
“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异虫肆虐，人类灭绝。另一种可能是林德清大发善心，放过所有人。”顾辰说。
“错了，只有前一种可能。”苏沅沅说，“去吧，他在等着你呢。”
她这话没错，空天母舰中止了进攻行为，巨蛋城堡的大门也洞开了。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林德清确实在等顾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