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镐的话,让芮祉的脸肉眼可见的垮了下来,眼角耷拉,眼神绝望。
从去年秋入职吴郡开始,他确实励精图治想在吴郡干出点事业。
拉拢吴郡士人的目的,是为了借助本地人的力量消灭吴郡宗贼捞点好处,以偿还他欠下的修宫钱。
但是么,经涂镐这么一分析,芮祉会发现,这事儿根本就办不成。
“上到郡功曹,下到各县小吏、山中各处的贼匪,全都是在这吴联姻了上百年的家族,彼此之间或为亲友,或为乡党。”
“严白虎所以要当山贼,乃是不想给汉家交税,各郡的小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不方便处理的,吱一声,这些山贼也就暗中帮忙解决了。”
“朝廷来查有没有盗匪,郡中小吏帮着藏一下也就过去了,这才是吴郡政通人和的真相。”
“明府自诩聪明,想许诺几个大姓一些好处来帮你在吴郡立足?未免也太过糊涂了。”
“孙将军一个本地人在这都站不住脚,被迫举家迁往了寿春,明府怎么就这么不自量呢?”
“治理郡县,不同于打仗……在战场只需够猛武,知兵法就足以应付多数叛贼,而治理州郡……有些贼人单靠武力是除不掉的,这些贼是官府养出来的。”
涂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戏谑的笑容。
“明府慢慢会发现,整个吴郡除了你以外,几乎每家大姓都和这些贼人暗通款曲。”
倒也不是涂镐胡说,这些贼匪的姓氏一看便知,都是赫赫有名的吴越望族。
至于扬州那些豪强组织的黄巾军?其实就是打着造反旗号的宗贼。
这批人一直到了建安七年才被孙权扑灭,准确的说是收编……反正都是老乡,放下武器就是官。
芮祉急的额头冒汗,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只得当即伏跪在地,叩首道:
“下官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还请涂郎救救我家人性命。”
涂镐表情冷漠,连忙起身搀扶芮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那我就直说了,明府不适合当这个太守,吴郡水太深,你看得到江河表面的水纹,却看不到江河之下的怒涛。”
“你虽是孙将军旧部,可眼下孙将军远在千里之外的长沙郡当太守,他保不了你的。”
“想家人活命,得付出代价。”
芮祉思索了一阵,连忙祈求道。
“如能救回家眷,下官愿意拼死力保涂郎为孝廉!”
涂镐不为所动。
“举孝廉过后,宫里的修宫钱,下官帮涂郎出!”
涂镐笑了笑:“明府还是没看明白,我确实想帮忙,可明府若不愿让步,又怎么能让严白虎背后的人满意呢。”
“您不会以为,以明府你这个脑子,值得他们来出手对付吧?”
芮祉眼神一动:“他们想为难的是孙将军?”
涂镐点了点头:“我给明府交代一句通透话,今后在吴郡千万要低着头做人,不要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人,吴郡大小政事,事无巨细,都交待给手下的功曹和郡中的小吏,你垂拱而治便能安泰。”
“把态度放端正,过不了多久,你的妻女就回来了,吴郡还会是那个政通人和的三吴第一郡。”
芮祉额头汗珠直冒,心虚道:“下官明白……”
“多谢涂郎赐教,下官马上回府,安排事宜。”
芮祉心下紧张,急匆匆的闯出去,可还未出门,便听涂镐在后一声怒喝。
“我帮明府解决了你和吴郡大姓之间的仇怨,可你我之间的恩怨还没算呢。”
芮祉听到这话,连忙回过头来,面露惊讶道:“我与涂郎,也就只有举孝廉这一桩事儿啊……”
“说起来,此事委实怪不得我,有汉以来,贵戚操纵孝廉举荐,权门请托、贿赂公行之弊横生,这也不是一两日了。”
“孝顺帝年间,河南尹田歆举孝廉时便说了明话:今当举六孝廉,多得贵戚书命,不宜相违,欲自用一名士以报国家。”
“河南尹近在帝都,尚且如此混乱……更何况下官远在吴会,不用吴中大姓,又当如何?”
见涂镐面无表情,芮祉又帮自己解释了半天。
“涂郎,此事当真怪不到我头上,元叹在我面前举荐过你,我也看过你的民籍和卷宗。”
“涂郎背后无人,吴郡把涂郎推举上去了,今后在朝中若是出了事谁来担责?察举不明,举主连坐,我也有我的苦衷啊。”
“朝廷当下太乱了,交不够钱的太守,多少被逼至自尽,妻儿不保?”
芮祉从袖中拿出一卷写有涂镐生平记录的竹简,调查五代以上的经历是察举前选举良人的必备项目:“涂郎,少孤。”
“扶风涂家在前汉以治《古文尚书》、《毛诗》闻名天下。”
“可新莽之乱后,关中破坏严重,我朝迁都雒阳,关西又因百年羌乱生灵无一。”
“扶风涂家这样的经学世家传到了你这一代,几乎销声匿迹。”
“据我调查,至少涂郎这一支已经是落魄寒门了。”
芮祉没有察觉到涂镐的神情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他照着文书继续读道:“令尊倒是担任过官职……董卓当西域长史时,令尊为西域副校尉,其率五百三辅弛刑士,驻守柳中城。”
“后黄巾起兵,北宫伯玉、边章、韩遂亦卷兵十余万作乱凉州,自此西域守军与朝廷断绝联系,朝廷见叛军势大,遂弃西域,弃凉州,西域兵孤立无援,最终柳中城守军在西域塞外胡猛攻下全军覆没……”
“明府!”涂镐语气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太守像是被锐器戳中了身体一般,心脏猛跳,双手也不由自主的颤动了一下。
对方那双锋利的眼眸,让他感到后怕。
“我的事,少打听。知道了,不要传,也不要问!”
芮祉确实有点缺心眼,脑子也不大灵光。
直到涂镐生气,他才察觉自己多言了。
“涂郎,多有得罪……”
涂镐顿了顿,继续道:
“你我还有另一桩事,明府的好儿子芮良五日前在乌程县一家布坊里闹事儿,打了人,抢了货,还把人家女儿掳走了。”
“出事儿的是我的扶风乡人,这事儿闹到了我门前,明府得给我一个交代。”
涂镐面上风轻云淡,语气低沉,可言语间却透露着无可置疑的威慑。
谁能想到,仅仅三天时间,二人的身份便倒转了呢。
芮祉毕竟是打过仗的人,纵然不懂这地方风土人情的弯弯绕绕,但懂江湖规矩。
“这个畜生啊!害杀我也!”
他立刻拔出腰间刻刀,当即将手掌按在案牍上,咔嚓一刀,剁了一根手指,鲜血四溅。
芮祉咬牙忍痛,拿起断指给涂镐示意。
“重任在身,某不敢断手。”
“子债父偿,那女子我也会尽快送回来。”
涂镐道:“多快?”
“两日内。”
“不,今天就得回来!你最好能保证这丫头完完整整的回来……要不然我也不确定严白虎会送回尸体还是活人。”涂镐看着满脸冒汗的太守,歪头道:“如此便两清了,明府慢行吧。”
芮祉倒抽一口凉气,之前对这寒门单家子的傲慢之态,此刻消散全无。
他狼狈的走到门前,断指上的鲜血拖了一地,临走前,又追问道:“涂郎,那我妻儿什么时候能回来?”
“最迟三天,放心,我涂镐一诺,千金难买。”
看着芮祉不太放心的表情,涂镐又补充道:“如果严白虎不愿放人……我会把他的断指,亲自送去吴县。”
“多谢。”芮祉放心离去了。
走出门口时,他望了一眼:江左但有不平事,直去云间找涂郎的门楹。
“一介关西寒门,能在吴郡官、匪两道吃得开,这小子恐怕不简单呢。”
随同的骑吏眼见芮祉捂着鲜血淋漓的断指归来,心下大惊。
“明府,你这手怎么回事儿?”
芮祉咬牙道:“不要声张,本府在池中被鱼咬了,没想到,松江的鲈鱼也要吃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