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月下流风

暮色消融于楼阁檐角,池水泛起银色光晕,竹林在夜风中摇曳生姿。

星月交辉,碎银般的星子散落天幕,满月倒映池中。

啪嗒一声,一枚石子打乱了池中光影。

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

咚咚的水音惊扰着游鱼四处逃离。

涂镐半夜未眠,丢完石子,便来到庭院中抬头观月。

他脑海中回想着太守白日所说的那些话,一些来自关西的不太美好的回忆瞬间涌入脑中。

古道风沙漫卷天际,秃鹫残食路边骸骨。

沿途的骑手哼着秦音,唱尽汉家兴衰。

整个雍凉大地一片苍茫,千里荒芜。

视线之内,满是白骨堆砌,也分不清是什么骨,连带的腐肉已经生蛆,几条奄奄一息的狼崽子正在小心翼翼的抱着骨头啃,他们啃不完的,关西穷的什么也不剩下,就是死人足够多。

曾经富饶的西汉帝都,如今已是毫无文明可言。

自经历百年羌乱伊始,关西各郡都被打烂了,哪怕是曾经富饶的三辅,也遍地是残砖碎瓦,各处帝王陵墓被挖开了一遍又一遍。

到处都在抢粮,到处都在奸淫,父子相-食,人间炼狱。

轰隆隆的雷鸣之下,臧吏横行,民不聊生。

揭竿的百姓伙同豪强变为了叛军,四面奸淫辱掠,所过之处,只剩一片荒丘。

叛军抄掠完,汉军抄,时而汉军叛变,又变成叛军一起抄,兵过如筛,匪过如梳,野无青草,田园荒芜。

关西人的眼泪落不到朝堂上。

在函谷关的东面,太阳依旧升起,关东依旧歌舞升平。

最终叛乱一发不可收拾,整片西土竞相沦丧,随着百官联名上奏,弃西域,弃凉州。

整个西土陷入永夜。

……

黑夜中传来了一声悠扬的笛声,打破了涂镐的回忆。

涂镐抬头望去,少女站在华亭中纤手弄笛,朱唇贴近,吹奏出华美的乐章。

那声好似太湖之水,静谧无痕,俄而声音穿越山岗,林间簌簌回音,有风吹动,园池清水微颤。

笛声与竹叶簌簌、露珠滴答、湖波轻响交织成曲,被月华侵染过得细雪般的桃花瓣接连落下,此等场面过于唯美不可描摹。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唯有月夜与美人,算是这乱世中最能治疗人心之物了。”

涂镐朝着华亭走去,登上亭台。

蔡琰星眸合拢,月下吹笛,衣袂与青丝随风翻飞,其绝美的身段上栖着一道月光,耀眼的月华让其看起来纯洁无瑕,好似广寒仙子。

“阿琰还没睡啊。”

这声惊起了夜鹭,鸟儿扑打着翅膀,向深林中飞去了。

声音远处传来时,蔡琰忽然转头望向涂镐,她本就细嫩的肌肤被月光浸得近乎透明,从涂镐这个角度抬头望去,满天的星光好似都碎在她曳地的裙裾间了。

蔡琰放下竹笛,莞尔一笑:“兄长也没歇息啊?”

涂镐笑道:“是,今日,我又跟蔡师学了一首赋,初读时,未觉得有什么新奇,可今夜看到蔡家姑子,感触便深了。”

蔡琰唇角翘起露出一抹笑意:“正好,可来让姎品鉴品鉴。”

涂镐坐在庭中石榻上,蔡琰坐于他对面,少女轻轻放下竹笛,双手撑着雪白的下巴,屏神静听。

“盼倩淑丽,皓齿蛾眉。玄发光润,领如蜡蛴。纵横接发,叶如低葵。修长冉冉,硕人其颀。绮袖丹裳,蹑蹈丝扉,盘跚蹴蹀,坐起昂低。和畅善笑,动扬朱唇。都冶武媚,卓砾多姿。精慧小心,趋事若飞。中馈裁割,莫能双追。关雎之洁,不陷邪非。察其所履,世之鲜希。宜作夫人,为众女师。伊何尔命,在此贱微……”

“这是㸙㸙的《青衣赋》啊!”蔡琰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㸙㸙一生写文作画可达千数,家中珍藏典籍也有数万,唯独这《青衣赋》,他却是从不教人的。”

“没想到,今日竟会教给兄长。”

涂镐笑道:“也可能只是不传给阿琰……只有男子才能懂这赋中滋味。”

这首赋,其实讲的是蔡邕跟一个婢女的私情,其中感情之深挚缠绵,用情至深,只怕蔡邕也不好给女儿讲的。

蔡琰自诩对辞赋的了解远胜于涂镐,听到这话就有些不服气了:“姎不知,难道兄长就懂得?”

“罢了,我也不一定真明白,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还是不要破坏蔡邕在女儿心中的高大形象好了,涂镐笑了笑,与蔡琰换了个话题。

“今日,阿琰躲在辟邪身后偷听,怕是腿都站麻了吧。”

蔡琰眼神暗敛,伸出手来捂着嘴唇,弯着娇躯向前悄声道:“兄长原来都知道啊,定是青鸾偷偷告诉你的。”

“我家的婢女难道还有事儿能瞒着我?”涂镐弹了一下蔡琰光洁的额头,疼的她连连把脑袋缩了回去。

“之前不告诉阿琰,是担心你们也被卷进来。有些事儿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再说了,蔡师行事光明磊落,我却是藏于黑暗中的游侠。说多了,也担心阿琰害怕。”

蔡琰单纯的目光投向涂镐,里面看不到丝毫杂念。

“兄长怎么这般瞧人,好歹相处了三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其实,我早知兄长做事蛮横了。”

涂镐苦笑道:“都是从北方南下的客家人,无根无萍,我若不强横点,岂不处处会遭到吴地人的欺凌?”

阿琰螓首轻点,眸光也变得温柔起来。

“姎年少时,与㸙㸙在吴县种瓜,瓜苗每年都被偷,年年成熟了都被盗。”

“南村群童看㸙㸙年老体衰,纵横无度,姎与妹妹只是与他们争辩了几句,谁料他们竟连我家房子也要点了去,元叹兄倒是找他们家中大人调解了好几回,他们明着不做了,背地里便来欺负姎与妹妹。”

“他们笑话父亲是亡命之徒,讥讽姎与妹妹连家都没有,姎生气了,便拿着棍子将那人打的头破血流。”

说到这,蔡琰抿紧朱唇,微微弯曲的嘴角配上洁白无瑕的脸蛋,尽显甜美纯真。

“县里来了好多人要抓姎,㸙㸙吓得把姎藏在柴房里不准姎出来,后来姎才知道,那少年是吴郡大姓出身,元叹兄发话都不顶用。”

“那时,姎真吓得要死,还以为㸙㸙真会被人抓去。”

“好在吴地南边的余杭县来了一个游侠,听说叫凌操,他长得人高马大,比鲍文才看起来还健壮,那少年在他面前狐假虎威,还没开始动手,便被打断了腿,他㸙㸙来劝和,却也被一起丢进了太湖里摸鱼去了……哈哈哈。”

“从此,再也不敢有人轻视姎了。”

阿琰语气欢快,好似在回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儿。

涂镐就静静地听着她诉说往事,一言不发。

微风穿过华亭,山谷里传来阵阵回响,在这回声四处浪荡的功夫里。

涂镐只看到少女晶莹剔透的唇瓣微微向上抬了抬:“谢谢兄长。”

“嗯?刚才风大,阿琰说什么?”

“没什么……”蔡琰将手负在身后,五指相互交叉,向后倒着伸了个懒腰,其身前婀娜柔美的曲线和隆起的胸部令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嗯啊,有些困倦了,还是说说兄长你的故事吧。”她松开双手,优雅伸展的颈部弧线慢慢回落。

涂镐眼中尽是这片玲珑之美,直到蔡琰做完动作,他方才看向华亭后方的山林。

林间一片寂静,峰峦交错,夜幕下宛若一片朦胧梦幻的夜景,煞是好看。

“我就没什么故事可说了……一介凡夫,没有蔡师那样敢与满朝权贵抗衡的胆略,更没有诗情画意,这半生多是平平常常罢了。”

“真是平平常常吗?姎看未见得哟,整个大汉,有巨孝之名的,也就只有两个。”

“齐人江革,行佣供母,母亲离世后,一直住在墓旁守孝多年不曾改志,自此名扬大汉。”

“少游兄年纪轻轻,便有巨孝之名,只怕孝行还远在江革之上。”

见涂高沉默不答,蔡琰大胆的伸出皓腕捧住涂镐的右手,喃喃道。

“兄长,你心里到底还藏着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始终不肯说与姎听。”

“难道姎不值得你信任吗?”

涂镐目光平静如水,他摇头道:“自然不是,蔡师与阿琰是我最喜欢的人,有朝一日若你们有难,我哪怕牺牲性命也会保你们余生安泰。”

“那为何青鸾都知道的事儿,兄长要瞒着我。”

蔡琰神态委屈,眼眶里止不住的泛着银光。

原来是嫉妒青鸾要比她更亲近啊。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青鸾是一手从武威带回来的,朝夕相处,很多事儿瞒不住。

阿琰倒也不见得真对涂高有什么男女之情,只是她生来还没多大就在流浪的路上,身边没长期接触过什么男子。

顾元叹虽然接触的更多,但那人呆板木楞,委实没什么情调可言。

阿琰隐约有种眼看着兄长被人抢走后,内心本能产生的危机感,尤其是在察觉涂镐区别对待之后,这种亲情的疏离感更深了。

“兄长,我要听你解释,为什么青鸾都能知道的事儿,你却不告诉我。”

“难道我们不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吗?”

“还是说,兄长方才说的,不惜性命也要保护之类的话,都是哄我开心的咯?”

涂镐辩不过蔡琰,这丫头伶牙俐齿,脑瓜聪明,文化程度还高。

不让她消了这好奇心,只怕阿琰今后会一直记着此事。

涂镐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

明明如月,高悬天际。

关西的风从战乱的三辅吹向安逸的扬州,到这连风都变温柔了。

“那便与阿琰说说吧。”

“不过,今夜我与阿琰说的话,你不能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