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千里行

月华普照,光摇北斗阑干。

满天星斗,明灭变换。

亭下,蔡琰合拢双腿,端正的跪坐在石榻上,挺直的身形与柔美腰线勾勒出纤细的倩影,她静静地看着涂镐,清秀的面容好似在庭中泛着微光。

“那是黄巾之乱后的冬天,北宫伯玉、李文侯、宋建等汉人大姓,率领凉州羌胡兵起兵,一呼百应,护羌校尉泠征、金城太守陈懿战死,随后汉庭军官边章、韩遂接连背叛,凉州大乱,西域汉兵自此被隔绝异域,与朝廷彻底失去了联系。”

听到这,蔡琰轻轻点了点头:“姎听㸙㸙说过,叛乱的都是羌胡兵。”

“非也……”涂镐看向西方,虽远隔万里,却好似无边大漠滚滚而来。

“北宫乃是凉州汉人大姓,李、宋两家著名西州,包括边章、韩遂、皆是汉人。”

“就是作乱的叛军,也都曾经是汉兵。汉家制度,在边塞招募羌胡为义从,以汉人军官作为统领,大抵整个幽并凉三州都是如此,汉人在军队中只占二成,羌胡八成。”

“阿琰好好想想,为什么朝廷非要说北宫伯玉、李文侯这些人是羌胡呢?”

蔡琰伸出小手托住下巴,眼眸低垂,细思了一阵。

“平羌乱总要比平内乱好听些。”

“若是汉家的军官背叛引起这么大规模的动乱,那听起来就好似朝廷无道,把凉州人逼反了一样。”

“阿琰冰雪聪明,一点就通。”涂镐继续道。

“凉州之编户齐民在册也不过四十多万人,可反叛朝廷的叛军就多达十多万人,如此不得人心,可见一斑。”

“很快,叛军席卷陇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收编各路兵马,韩遂见叛军势大,大有倾覆天下之态,便以诛杀宦官为由,入寇三辅,侵逼西京园陵。”

“天子遣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及中郎将董卓等统领步骑十万出击,未能取胜。”

“彼时黄巾余部四面攻杀郡县,天下骚动。”

“与此极端态势相比,西域就显得无关痛痒了,说起来我朝素来不重视西域,以至有汉以来,三通三绝,就是后来收复了西域,汉家在此驻兵也不过两千余人罢了。”

“区区两千人呢,却要防守数千里疆域,塞外胡人不时犯境,西域两道三十余国皆见风使舵,随时都有可能脱离汉家掌控。”

“这一切伴随着凉州大乱,终于到来,西域各国彻底疯狂,到处都在打仗,各国没有汉庭约束,互相兼并,我父亲当时就在西域长史府,驻守柳中城。”

“汉兵被叛军隔绝,又逢西域诸国叛乱,孤立无援,屡次向朝廷请求增兵。”

“汉军斗不赢叛军,以司徒崔烈为首的朝臣便在堂上集议,弃西域、弃凉州。天子不同意,可实际上他也没能力管了,整个天下都快乱了。”

“为了彻底消除凉州军的威胁,朝廷改任司空张温为主帅,汉军主动出击,先胜后败,于追击途中六路大军五路溃败,唯有董卓独善其身,自此再无还手之力。”

六路溃败五路……这都不能说是败仗了,算是史诗级烂仗。

全副武装的汉军甲士,对抗一群以凉州农民、牧民为主体的叛军,装备士气差距宛如云泥之别,结果就是一战溃败了。

蔡琰听到这话也被吓得不轻:“汉军怎么会窝囊到这个程度……难道是将领太无能?”

涂镐摇了摇头:“彼时,张温麾下尚有董卓、孙坚、陶谦、赵岐、鲍鸿、袁滂、周慎,文武兼备。”

“可除了董卓一路胜了几场以外,余者无不丢盔卸甲。”

“十万汉军,就如同十万只鸭子,灰溜溜的拍着翅膀被赶回了扶风。”

“原因在哪呢?其实在于没军饷。早在开战前,凉州刺史左昌便借着筹集军费为名,贪墨军饷七千万钱,这还只是查出来的代表之一。”

“官吏贪墨,汉军无饷,便只能四面抄掠,越是抄掠,百姓就越是痛恨汉家,跟着叛军一起反抗,最终左昌被下狱。”

“继任的凉州刺史宋枭畏惧叛军势大,不敢露面,他不去解决汉军抄掠的问题,也不解决军费问题,反而上书朝廷,在凉州实行礼仪教化,来感化凉州人……”

“腐儒!”蔡琰怒道:“朝廷所用非人,这般下来凉州是真的没救了。”

“更逆天的还在后面呢,凉州两年内换了三个刺史,越换越差。”涂镐又道。

“叛军也陷入了内乱,韩遂杀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独擅军权。新任凉州刺史耿鄙见机率兵出击,结果一败涂地,身死名裂。陇西太守李相如,司马马腾,王国接连背叛,叛军势力越发壮大,横扫西土。”

“在这般态势下,汉军龟缩扶风,州府贪墨横行,兵士发不了军饷,更加肆无忌惮的抄掠,百姓苦于官兵,便加入叛军,张温为了战胜叛军,又向幽州征调三千乌桓突骑,可因官吏克扣军粮、拖欠军饷,最终导致三千乌桓骑兵全部背叛回了幽州。”

涂镐语气越发沉重:“大乱开始了。”

“得知汉军在凉州大败,汉将张纯自称安定王,伙同叛乱的乌桓兵马,席卷幽州,部众也达十余万人。”

“朝廷急发诏,征召南匈奴单于进讨张纯,谁料引发了南匈奴反汉,十万众作乱并州……”

好一个蝴蝶效应啊,在凉州堆砌的多米诺骨牌,一块儿坍塌,余者尽数瘫倒。

整个帝国北疆短短一年内全部陷入战火。

涂镐无奈道:“这就是当前的大汉形势……反汉的势力,保底不下数百万人。”

“为了给汉军提供军饷镇压叛军,天子增收赋税,想尽办法敛财,可越是如此,百姓越是不堪重压,一时兵马俱起,西及益州,南至交趾,无人不叛,无人不乱。”

“中原有叛军数十股,大者有兵二、三万,小者六、七千,遍布司隶。青州黄巾军众逾百万,太行山的黑山军亦众至百万、今岁,河东白波军亦起兵,兵马不下十余万。叛军攻打郡县,诛杀官吏,声势浩大,此起彼伏,形成燎原之势。”

“汉家拾暴秦之敝,追亡周之鹿,注定没有几年了。”

整个天下形势在涂镐描绘下,清晰地展现在蔡琰面前。

少女讶异道。

“这些年姎久在安逸的扬州,没想到天下竟乱成这样了。”

“可这与兄长你从关西来有何瓜葛?”

涂镐抿了抿嘴,道是:“一切的源头都在关西啊。”

“试想,十余万汉军那般纵横无度的抄掠四方,关西人还能活得下去吗?”

“关西大乱后,西域兵隔绝在外,最终也没等到援兵,中平二年的春天,我父与五百弛刑士死守柳中城,最终战死城头,骸骨不收。”

“扶风涂家本就是寒门,父亲、伯父、几位族兄,相继战死,自此彻底没落。”

“涂家没了依靠,若继续留在扶风,怕不是会被汉军扒的皮都不剩。”

“于是我想到一个办法……搏一搏,说不定能绝境逢生。”

听到这,蔡琰双目明亮起来,之前的灰暗尽数被月光驱散。

“什么办法?”

涂镐眼神如刀锋般锐利,他好似一只月下的孤狼,在寒夜里低鸣:“汉家以孝治天下,虽则我是寒门出身,可只要能博一个孝名,将来必有出头之日。”

“于是我这五陵少年,带着几位三辅乡党,不惜身命,穿越大漠走单骑,奔走千里来到遥远的西域柳中城,只为送父衣冠归故乡。这比汉家其他人编造的孝道故事可精彩多了。”

“散尽家财赠门客,拜访游侠伴余行。”

“我爬冰卧雪,深入异域,想为自己博一个名声,也为涂家争一个机会。”

“扶风涂家三百多年来积攒所有的资源和人脉都被我用的一干二净,但我赌对了,归来之日,盛名满城。”

“扶风平陵涂巨孝,自此将与江革的大名并耀于世。”

“只要守完三年孝,出山之日,涂少游之名将倾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