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台内的青砖染似寒霜,檐角铜铃在夜风中轻颤,慕然惊起数只麻雀。
夜深了,涂镐吹燃火折子,将廊下青灯次第点起,蔡琰青色深衣上的纹路被映得忽明忽暗。
她斜倚凭几上,纤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因跪坐时间太长而发酸的小腿。
涂镐不似她坐得那么板正,时常起身远眺山林。
这夜,涂镐给蔡琰讲了他过去在西域的诸多故事和见闻。
对于一个亡命多年,根本没离开过吴地的文学少女来说,少年郎仗剑天涯的浪漫故事总是格外吸引人,怎么听也听不够。
“决心去西域的那日,我告诉乡人,朝廷两百年间屡下朝议弃西域,弃凉州,朝廷对西土不管不顾,如今我等父辈身死膏野,骸骨不收,可呼?”
“夫圣朝以孝治天下,父死绝域外,而子知不救,虽禽兽不如也。”
“朝廷昏庸,让关西人寒了心,我们得自救。”
阿琰听得入了神,可未见得就能理解涂镐当时的心境。
毕竟,对于一个刚刚穿越过来的现代人而言,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在西域战死,这消息对他委实没什么太大的心理影响。
他之所以要去西域,乃为了改变家族命运和自己的命运,这就必须得联合三辅的乡人,尤其是那些和自己命运差不多的五陵少年一起行动。
于是乎,万里救父的支线开启了。
那些柳中城守军的家眷多数参与其中,帮了不少忙。
为了避开陇右的叛军,五陵少年们绕远穿越凉州北部的边缘,来到武威,来到河西走廊,顺着卢水一路北上,来到张掖、酒泉、敦煌,出了玉门关。
抵达柳中城时,城中只剩下不足百名残兵。
好在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只要能平安归乡,一切都能顺理成章的进行。
离开西域的过程是艰难的,顶着大漠、风沙、塞外胡人的抄掠,走至敦煌,整支队伍只剩下一十八人。
再不复十八将士归玉门的豪气了。
只剩下十八个衣衫褴褛、杀马充饥的乞丐,进入这道国门,等待他们的也不是强盛的大汉,而是动荡、衰落、四面战火的关西。
大汉帝国曾经的辉煌一点点坍塌,正在化成齑粉。
没关系,总有新朝换旧朝。
虽然历尽艰难,可抵达扶风郡后,涂镐一行人终究成为了史诗般的英雄。
万里救父,名震天下,声传京师,号为巨孝。
那年,五陵少年不辞万里觅父,匹马出塞,带着一十六骑守节归国,在国难关头,关西人心思变之时,封建王朝所需要的孝和忠全部重叠在这个少年身上。
为了让忠孝这两道秩序继续运行,朝廷对关西孝子们进行了极大的褒奖。
文人们开始加工涂镐的巨孝故事,什么归乡途中竹杖芒鞋,麻布蓑衣终年不改。
羌胡义之,不忍抄掠,沿途护送。
更有甚者,编出鸿雁随行,遇山山开,遇水水断,神女引路。
最终孝行感动天地,就连韩遂也不忍杀之,主动将一行人放回扶风的神话故事来……
这般道德模范的故事一登场绝对是二十四孝之首。
相比之下,什么:
郭巨埋儿奉母,哭竹生笋。
董永卖身葬父,天赐神女下凡助其还债。
蔡顺尝父粪而忧心,以判断病情。
郯子为了奉养双亲,装扮成鹿去取鹿乳。
以及,卧冰求鲤等等。
那都跟涂巨孝的传说差的太远了,属于是有神话故事的没有具体事例,有具体事例的没有神话逼格。
“兄长以此扬名东都,可守孝三年还是太长了,难免会发生很多事。”蔡琰思索道:
“在战乱的关西,一个在墓穴中守孝的孝子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
“是的,关西是绝对不能呆了,但丧期也不能离家啊,怎么办呢。”涂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就得再动动脑子了!”
“我扶风涂家本是涂山氏,祖籍在扬州!而今离家多年,颇有莼鲈之思,父亲托梦让我迁家回扬州,为了圆父亲的遗愿,我带着同样在守孝的三辅乡人再度启程,如何?”
“托梦是不是真的,没人知道。但涂巨孝这么出名的孝子,怎么会撒谎呢……”
“为了离开战乱的三辅,我决心把这个故事编的更为夸张。不仅是千里迎回父亲衣冠,更是要亲自护送父亲的衣冠冢,回祖籍。”
汉末千里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那就叫名声啊。
“在守孝期间,皇帝夺情不准守丧,三公征辟,我一心守孝全然不理。”
“最终被逼着躲进华亭,穿越服,断发而文身,也要为父守孝,官府终不强求,送来三百匹布,准我服丧,我连布匹也拒绝了,就差把清廉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这要是还选不上孝廉,那就见鬼了。”
完美的故事。
光靠着这一手流量营销,就足以让涂镐完成阶级跃迁,跻身汉家士林。
在汉代中期,察举制还没有完全崩溃的时候,多少寒门子弟走这一套鱼跃龙门啊。
蔡大小姐是见过世面的,对此见怪不怪,毕竟他老爹当年也玩这一套。
蔡邕年轻时对长辈非常孝顺,母亲卧病三年,蔡邕不论盛夏严冬、气候变化,都没有解过衣带,甚至据传连续七十天都没有睡过觉!此种违反人类基本生理常识的行径引来了名士围观……没多久,蔡邕名满天下。
倒也不是说蔡邕虚伪与否,而是汉代社会本身就是如此病态。
想出名,比的就是编造故事的能力,好的编剧在出山时,能极大程度上去减少他未来仕途上的阻碍。
“士人多虚伪浮华,满口为了忠义孝,实则背地里纵横犯法,杀人无度,个个苟全私利而已。”
“能像兄长这般自表心志,无所掩饰,到也是难得了。”
蔡琰身体微颤,轻轻的笑了,以往涂高只能看到她读到令她欢喜的诗文时才会笑的。
至孝,清廉,独行有道,舍财不忘义,隐士居深山,涂镐真把汉末社会的走红逻辑吃透了。
这背后是多少中原世家的无奈啊,他们投入那么多资源培养自己的后代,让神童们早早上台走秀,恨不得七八岁就开始请名士来抬自家儿子。
一个个年纪轻轻的童子郎直接成为知名的经学大师,让天下士人跪地膜拜,主打一个抽象内卷从童星开始。
结果这两年大汉顶流的风头没被这些神童抢走,反而被一个家门衰微的寒门抢了,论谁都想不明白。
扶风平陵涂氏,若不查族谱,谁还知道这个家族啊。
结果,就是这样一匹黑马,跌跌撞撞的冲入了大汉流量池,一下子走红全国。
现在各家子弟都在找机会模仿,期盼着自己老爹也死在凉州,或者辽东,甚至死在漠北都好。
他们也来个不远万里单骑救父,在青史里留行字了。
涂镐只能算运气好,二十四孝该发明的套路都发明完了,只有这个千里走单骑还是模仿演义中的关二爷。
“唉,像我家这样的寒门之所以能震动朝廷,是因为有人需要我震动朝廷。站在风口上的猪都能起飞,只不过我比起其他人更早发现了这个风口。”
蔡琰揉着额头,追问道:“兄长怎么知道何时会刮风?”
涂镐道:“阿琰有所不知啊,关西常年动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外来的官吏常年在此烧杀淫掠。”
“朝廷想稳定关西,就得要用关西人来对抗叛军。”
“我能扬名除了运气因素以外,还与大汉的局势紧密相关,在关西四面叛乱的情况下,一个同时代表着孝道和忠义的关西人出现在朝堂,必然被朝廷架起来抬得高高的。”
“涂巨孝能名扬天下,与江革并列,实乃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月落乌啼,转而天际泛白。
远方的仙鹤敛翅而飞,用白羽划开了晨昏线。
亮光照射到蔡琰纤细的身躯上时,她忽以袖掩口,星眸含泪,打了个哈切。
纤弱的肩头在曙色中颤如风荷,煞是好看。
“天亮了啊,故事也结束了。”涂镐眸子正映出少女眼角将坠未坠的泪珠。
“阿兄……“她声若蚊蚋,好似倦意上头,不过仍是揉着发酸的双眼,继续说道。
“姎还有最后一问,你拼死博了个巨孝的名头,到底为了什么?”
涂镐笑道:“为了痛痛快快的活一场,来日好与群英逐鹿天涯,打遍天下英雄,纳遍天下美人,喝尽天下美酒。”
“兄长怕是在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
蔡琰低眉道:“真若是求财求色……又何必不远万里,跑去塞外爬冰卧雪风餐露宿呢。”
“姎相信兄长一定还有别的秘密。”
涂镐无奈道:
“我劝蔡家姑子不要太好奇……有些秘密陷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蔡师不是也说了吗,叫姑子少与我接近来着。”
“㸙㸙确实说过这般言语……”蔡琰蹙了蹙眉:“不过,㸙㸙是㸙㸙,姎是姎。”
这丫头的天真的确感染到了涂镐,好吧就那么一瞬,她的单纯和温柔确实吸引到了他。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君子论迹不论心,世有名实之分,多数人名过于实。”
“姎看兄长器量难测,最少也应是名等于实。”
“兄长年少时编制罗网便能如此缜密,可见才略过人,此番若成功举了孝廉,去了东都,只恐年轻一辈中将无出其右。”
“至于,这寒微之身嘛,姎看也未见得就是阻碍,而是阶梯,当今天子就爱寒门,而憎恶士人,或许兄长去了东都靠着这身份还能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呢。”
汉灵帝倒确实重视关西武人,这点阿琰没说错。
“那便借姑子吉言。”
“真有登天阙,从龙辇,辅台阁的哪一天,在下也不会忘记蔡家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阿琰笑道:“那兄长打算怎么报恩?”
涂镐笑道:“以身相许,阿琰看行吗?”
蔡琰雪白的脸上瞬间涌上了一层桃花般的粉红,娇嗔道:“兄长又在胡言了。”
“天亮了,姎要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