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柳缓缓睁开眼睛,掐诀的手指一放松,手掌在那团飘浮的水团上轻盈一拂,水团即幻成水缎形状,从车窗淌入空中,散化成雾。
“回头把这串珠子给你堂哥,让他天天放身旁。”
张却木头一样伸去手接过。
温和的木珠竟沁着凉气,凉意自掌心极速向全身蔓延。
感觉格外舒爽,仿佛万里纯粹山风洗涤,整个人经脉全通,三魂七魄都升华了。
“这个经您施了法的手串有什么作用?”张却问。
莳柳想说“驱化妖气,净散魔气”,斟酌后只说:“延年益寿。”
“莳柳小姐,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张却放好手串诚惶诚恐又问。
“问。”
“您……您究竟是什么人啊?”
“我不是人。”
“咳——”这话好像没毛病,张却修辞,“您是何方神圣?”
莳柳迟疑。
她是何方神圣?
五千年前,她从忘了是哪一处的山渊里醒来,记忆里储存着的山河湖海模样巨变,除却来处和名字,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几万年时光在她生命里如雾如云,似乎还没感觉到活着的滋味,就消泯了。
最难忘最不舍忘的记忆,是几簇不时闪过的虚幻画面。
她的生命之初,是敌人无止歇的捕杀;
得化万灵之长形貌后,她的生命形态终于以她为中心,于方圆里展开无数情境。
姿彩各异。
那些境遇,都与一个人有关。
五千年时光驰星逝,一轮轮沉眠再苏醒的过程中,最难忘最不舍忘的经历渐渐也淡去了。
再如何努力回想,能抓回来的记忆总是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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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公里外,苗王城。
古城看护员杨元国捂着鲜血汩汩而出的额头,慌张不迭一路跑过锤砸凿打凹凸不平的白石道,爬坡下坎,推开古城地室的石头门,四下一顾,闪身进入后方甬道。
“王主,有铃铛落咯!”
光线昏暗,气息阴潮,壁画诡异斑驳的石室里,杨元国跪在一尊八条青铜链缠裹悬吊的青铜丹鼎前,操着一口当地流利的苗语对着大鼎说。
他额头上的伤,正是被他口中那只青铜铃铛所砸。
而他受伤的时候,正是莳柳催动法力之时。
五分钟前,他刚送走在城中参观的最后几名游客,背着手沿着石头砌筑的古城巡视,若无异常,准备下班。
正当走到城楼西北角下,在翘檐上悬了七百多年的有男人拳头那么大的青铜铃铛突然哐哐啷啷摇响。
如鬼哭似狼嚎。
当时并没起什么大风。
而且,平时就算起大风,它碰响的声音都是清脆悦耳的,不像今天这样。
他爷爷的爷爷说,那青铜铃铛挂在檐角七百年间,就响过一次,当时也落下了。
至于铃铛的坠落意味着什么,尚不得知。
今日报告,只因他爷爷辞世前曾带着恰满十二岁的他来过一次眼前这间石室,拜石室里悬挂的巨大丹鼎为主。
谆谆交代他,管理苗王城以后,不管城中哪一枚铃落,都要马上来告诉鼎。
刚才檐铃异动,他抬头看,天马行空着魔状,忘乎所以间眼睁睁就看着那偌大的铃铛迎面砸下。
当即挂彩。
哗哗哗……
只听铜链晃动,悬吊的巨鼎缓缓摇晃起来,动静渐剧。
硕大的刻纹繁复的鼎盖“咣咣”响了好几声。
忽然却静下。
半分钟后。
当当当当……
急骤一连串山呼海啸震响陡然又起,伴随幽沉绵长“嗬”地一声野兽般嘶鸣,比磨盘还大还沉重的鼎盖嘭然炸飞,带动臂粗的铜链震颤。
红雾如血迸散,从巨鼎里蔓延开来,充斥着幽暗石室。
气味呛鼻。
雾气游弋,聚合,最终飘浮在石室顶空。
鼎盖轰然又落回。
“落的是哪处的铃?”殷红雾团里,询问的声音喑哑沉闷,阴气浓稠,像是劈落幽谷里的雷,夹裹嗜血的诡戾。
奉主已多年,这是头一回看见所尊之主是个什么东西,杨元国骇得双腿打颤。
但他不敢表现。
生怕一个没留意触惹到破鼎而出的王主。
想到老人说本族原就是魔帝后人,堪堪是稳住了。
“回王主,是古楼西北角的那枚大青铜铃。”杨元国说。
法阵西北角,崇吾、不周、泰器、昆仑、轩辕、长留……
是哪一个出生西北,拥有搬山移海神力的神踏入人间啦?
风霜几百载,能惊动城楼四角上的大铃铛的力量越来越少了!
近乎于无。
“本君且去看来。”血雾四漫扭动,灼躁不已。
“那王主,要不要我为您做……呃……”
杨元国效忠的话未说完,一阵腥浊气浪猛然从他身体骨肉间穿透而过。
骤然爆开的水球似地血肉四溅,真正的血雾弥漫,热腥扑鼻。
然而游动的雾团呼啦一卷,那些来不及散落的血肉一下就被笼围的红云吞噬殆尽了。
四十多岁身材浑实的男人瞬间只剩下黄油油骨架一具。
石门转合上的风一扫,骨架眨眼化齑粉扬散。
微末不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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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莳柳小姐,您半天不说话,在想什么?”
大G在拐了三个弯之后还没等来答案的张却不死心,把话又捡起来,希望她能想起欠他的答案。
莳柳没搭理他,前视的目光锁定一朵色度很淡的彩云出神。
张却热脸贴上冷屁股,郁郁闷闷。
瞟了瞟不知在装什么神的莳柳,旋即寻摸到她不搭他的原因。
“那是……七,七彩云?怎么像纱一样薄!飘这么矮呢!”
“咣——”
惊疑的话音犹在豪驾里萦缭,弯道前方突然一辆出租车蹿出,撞上了。
眼疾手快如张却急踏刹车已然没能避免。
二级县道,两架大货车堪堪都能错开,偏他倒霉跟人咬上了。
“澍海龙卷风?”莳柳还没完全了解载人前行的大家伙的脾性,也意识到了麻烦的出现。
张却听见她事不关己淡一定是讽刺的口气,脸刷地发热发红:
“一定不是我的问题,我看路了的。”
解松安全带下车,伸展了一下肩背,端出一副“老子看你丫的赔不赔得起”的架势,上前查看。
走到车前,他陡然傻眼。
凭他多年飙车经验,对弯道、距离的把控一向精准,包括风速、风向产生的阻力都有超人感知,他自信坚信认定就是对方啃上来的。
但事实是,他竟然与对方车主各压了一半黄线,他的车高,保险杠硬实,即使感觉对方速度比自己快了一点,但残损最严重的是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