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黎世大学医院回来后的几天里,陈建宇感觉自己像一个刚从深水中被打捞上来的人,浑身湿透,精疲力尽,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立刻面对岸上的风暴。医院里那些拥挤而绝望的面孔,护士伊娃疲惫又愤怒的话语,以及父母在视频通话中那份可能隐藏着什么的、过于完美的健康表象,像是一组不断切换的蒙太奇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冲击,将他内心那份沉重的负罪感和日益增长的恐惧,打磨得愈发尖锐。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的时间更长了。林梅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低沉的气压,不同于之前面对公司调查时的焦虑,这次是一种更深沉、更内化的痛苦。她没有过多打扰,只是默默地为他准备好餐食,在他深夜走出书房时递上一杯温水,用无声的陪伴给予他支撑。
陈建宇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并非复杂的基因序列或研究数据,而是空白的文档,或者是一些关于全球生物医药公司和独立研究机构的网页列表。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医院的景象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这不是“个别案例”,不是“统计学上的噪音”,这是一场正在蔓延的、针对人类灵魂的瘟疫。芬奇口中那冰冷的“净化”和“优化”,其代价正由无数个普通家庭默默承受。而他的父母……想到他们可能也在承受着同样的“寂静”,却为了不让他担心而强颜欢笑,陈建宇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之前与艾米、本、李伟组成的秘密同盟,目标是揭露真相,并在可能的情况下研发解药。如今,极乐公司已经倒下,真相的一部分也已曝光,但“普罗米修斯之火”所造成的伤害,才刚刚开始大规模显现。研发解药,或者至少是找到缓解、逆转副作用的方法,已经不再是一个选项,而是变成了他必须肩负的责任,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
他必须行动起来。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受害者,为了他可能也在承受痛苦的父母,为了回应妻子那带着期盼和失落的眼神,更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证明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科学,不仅能创造“奇迹”,也能弥补它带来的灾难;为了确认他自己,还没有完全被卷入那冰冷的、反人性的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终于落在键盘上。他开始系统地搜索全球范围内,有哪些公司或研究机构,在基因治疗、神经科学、内分泌学领域拥有顶尖实力,并且——这一点至关重要——在商业伦理和科学态度上,保持着相对独立和严谨的声誉。他需要找到一个平台,一个真正致力于解决问题,而非复制极乐公司贪婪和傲慢的平台。
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极乐公司的阴影笼罩着整个行业。“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巨大成功以及随后的惊天丑闻使得所有相关的研究领域都变得异常敏感。大型制药公司要么因为害怕触碰雷区而对此类研究讳莫如深,要么就是暗地里觊觎着极乐公司留下的技术遗产,动机叵测。
陈建宇像一个在雷区中探路的工兵,小心翼翼地筛选着信息。他浏览着公司的官网、研究报告、创始人的访谈、甚至是行业内的匿名论坛。他试图从字里行间分辨出哪些是真正的科学探索,哪些是逐利的商业包装,哪些又可能隐藏着与芬奇类似的、更深层的野心。
他列出了一份初步的候选名单,包含了几个欧洲老牌的家族制药企业、美国的几家以基础研究见长的生物技术公司,以及一两所拥有强大生命科学研究中心的顶尖大学。他知道,下一步将是更深入的背景调查,甚至可能需要动用一些过去积累的人脉,进行极其谨慎的接触和试探。
这项工作耗费心神,但也给了他一种久违的专注感。当目标从虚无的悔恨转向具体的行动时,内心的煎熬似乎也减轻了一些。他像一个在大海中漂流了许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陆地的微光,尽管那片陆地可能依然遥远且布满荆棘。
就在他埋首于这项新的“研究”中时,一个来自苏黎世大学医院的加密邮件,悄无声息地抵达了他的私人邮箱。
看到邮件标题中“个人健康评估报告”的字样,陈建宇的心跳漏了一拍。尽管他反复告诉自己,从未直接接受过“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注射,但长期在那种环境下工作,接触核心材料,甚至可能在不知情的“健康福利”中被动了手脚……这种疑虑像一根刺,始终扎在他心头。等待结果的这几周,比他想象的更加难熬。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邮件。附件是一个经过多重加密的PDF文件。输入密码时,他的手指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报告很长,非常详细。从常规的血液生化指标,到各类激素水平(包括他特别关注的睾酮、促黄体激素、促卵泡激素等),再到免疫系统功能评估,甚至是一些前沿的、与细胞衰老和基因表达稳定性相关的生物标记物检测结果……每一项数据都罗列得清清楚楚,旁边附有参考范围和医生的初步解读。
陈建宇几乎是屏住呼吸,逐行逐句地阅读着。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他熟悉的术语和数字,心脏随着每一项结果的呈现而起伏。
血压正常,血脂健康,血糖稳定……肝功能、肾功能指标完美……甲状腺激素、肾上腺皮质激素水平在正常范围内波动……免疫细胞计数和分类正常,没有异常激活或抑制的迹象……
他的心跳稍微平复了一些。这些常规指标的“健康”,似乎与极乐公司内部那些被“管理”过的体检报告并无二致。但这还不够,关键在于那些更深层的、可能与“火种”潜在影响相关的项目。
他的目光聚焦到了内分泌系统,特别是性腺轴相关的激素检测结果上。
睾酮水平:中等偏上,完全符合他这个年龄段男性的健康范围。促黄体生成素和促卵泡生成素:水平正常,表明垂体功能良好,对性腺的调控信号通路通畅。
然后是生殖健康中心的专项评估报告。精液分析结果显示:精子数量、活力、形态均在正常参考值的高位区间。没有发现任何功能减退的迹象。
最后,是那些他额外要求的、非常规的生物标记物检测。报告指出,虽然某些与长期压力相关的指标略有升高(这完全符合他近期的精神状态),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存在与“普罗米修斯之火”已知的表观遗传修饰模式相符的异常改变。他的基因表达调控系统,至少从目前的检测手段来看,是“干净”的。
当他读完最后一页,看到末尾医生总结性的签章和“评估结果:未见显著异常,各项生理指标符合年龄预期,长期健康风险低”的结论时,陈建宇感觉全身的肌肉瞬间放松了下来,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虚脱的暖流涌遍全身。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干净的。他是干净的。
这个结果像是一块压在他心头数周、甚至数月之久的巨石,终于被挪开了。他没有被污染,他的身体和意志,依然是完整的、属于他自己的。这不仅仅意味着他可以稍微放下对自身健康的恐惧,更重要的是,这给了他一种道义上的“资格”和继续战斗下去的底气。他不必再背负着可能“自身不正”的阴影去试图纠正别人的错误。
确认了自身的“安全”,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要为那些不幸的受害者寻找出路的决心。他可以更没有负担、更专注于这个目标了。
他睁开眼,重新看向电脑屏幕上那些搜索出来的公司和机构列表。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少了几分之前的焦虑和自我怀疑,多了几分清明和决断。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李伟。
“喂,陈博士,没打扰您休息吧?”电话那头传来李伟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尊敬和恰到好处的热情。
“没有,阿伟,我正看些资料。怎么了?”陈建宇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刚才那份巨大的放松感收敛起来,语气平和地问道。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已经习惯了在任何人面前,都保持着一份不动声色的警惕,即使是对他这位曾经并肩作战、才华横溢的年轻伙伴。
“是这样的,博士,”李伟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兴奋,又带着一丝寻求指导的谦逊,“极乐公司的事情结束后,我这边陆续收到了一些工作邀请。有几家公司给的条件相当不错,我想……想请您这位前辈帮忙参考一下,给点建议。”
陈建宇心中微微一动。李伟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在极乐公司丑闻爆发后的这段时间里,像他这样既有顶尖技术背景、又相对干净的年轻人才,自然会成为各大公司争抢的对象。
“哦?都有哪些公司?说来听听。”陈建宇的语气带着鼓励。他也很关心这几位年轻人的去向,希望他们能有一个好的发展,同时也希望……他们能继续成为他未来计划的潜在盟友。
李伟那边似乎早有准备,语速很快地报出了几个名字:“有苏黎世这边的一家老牌生物技术公司诺华的一个研究部门,主要是做肿瘤免疫疗法的;还有一家美国的基因测序服务公司因美纳,想让我去做算法开发;另外,就是……一家叫做‘勒忒生物制药有限公司’的,给了我一个高级研究员的职位,方向是……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基因干预疗法。”
前面两个名字,陈建宇都很熟悉,都是各自领域的巨头,能给李伟提供 offer,足见对他的认可。但最后一个名字,“勒忒生物制药”,他却感到有些陌生。
“勒忒?”陈建宇重复了一遍,“这家公司……我好像没怎么听说过。是新成立的吗?”
“哦,它相对比较新,博士,”李伟立刻解释道,“它其实是德国一家大型化工和制药集团拜耳旗下新成立不久的子公司,专门负责前沿生物技术的研发和转化。据说拜耳对这个子公司投入了巨额资金,研发自主权很高,目标是成为未来基因治疗领域的领导者。他们给我的 offer条件是最好的,不仅薪资高,而且承诺给我配备独立的实验室和团队,研究方向也跟我之前的博士课题以及……我们在极乐后期的一些探索有一定关联。”
李伟的语气充满了对这个机会的向往,他特别强调了“雄厚的资金”、“独立的研究环境”以及与他们“后期探索”的关联性,这些都精准地戳中了陈建宇此刻最关心的几个点——研发解药需要巨大的投入和自由度。
陈建宇沉吟了一下。大型制药集团的子公司,资金雄厚,研究方向相关……听起来确实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平台。但他内心深处,那份因为极乐公司经历而烙下的警惕感,让他没有立刻做出判断。
“听起来确实不错,”陈建宇斟酌着说道,“不过阿伟,越是这种看起来完美的机会,我们越要谨慎。这家勒忒公司,虽然背靠大树,但毕竟是新成立的,它的企业文化、研究伦理标准、以及长期的战略目标,都还需要时间来检验。你做决定之前,最好能再深入了解一下。”
“嗯,博士您说得对,我明白。”李伟的语气非常诚恳,“所以我才想跟您请教。除了勒忒,诺华和因美纳其实也很好,平台更大,更稳妥一些。”他表现得像一个在认真权衡利弊、虚心求教的后辈。
“这样吧,”陈建宇想了想,“我们几个也好久没聚了。艾米和本最近怎么样?都有着落了吗?不如找个时间,大家一起到我山上的别墅聚一聚?正好天气不错,可以搞个户外烧烤,放松一下,也顺便聊聊各自的打算,帮你参谋参谋。”
他提议去别墅,一方面是觉得那里环境放松,适合交流,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安全考虑。虽然极乐公司倒了,但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有些话,还是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下说比较好。
“太好了!”李伟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惊喜,“我正想说找机会跟艾米和本也聚聚呢。他们俩……好像也收到了一些面试通知,但具体情况我还不太清楚。我来联系他们!时间地点您定,我们随时都可以!”
“那就这周末吧,周六下午怎么样?我把地址和时间发给你们。需要带什么东西告诉我。”陈建宇说道。
“不用不用,博士,您提供场地就够麻烦了,食材和东西我们来准备!”李伟热情地包揽下来。
挂掉电话,陈建宇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那份刚刚因为体检结果而带来的轻松感,又被一丝新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所取代。他为李伟能有这么好的机会感到高兴,但同时也隐隐觉得,未来的道路,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上那个陌生的名字——勒忒生物制药有限公司。Lethe,在希腊神话中,是遗忘之河的名字。这个名字,让他感到一丝寒意。
周六的午后,阿尔卑斯山麓阳光灿烂,微风和煦。陈建宇那栋位于半山腰的别墅,一改往日的肃穆和紧张,充满了久违的轻松气息。院子里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露台上支起了遮阳伞和烧烤架,空气中弥漫着炭火和食物的香气。
艾米和本是最先到的,他们带来了一些新鲜的蔬菜沙拉和甜点。看到陈建宇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好了很多,两人都显得很高兴。艾米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她最近面试几家数据分析公司的经历,本则略带腼腆地表示,他可能更倾向于回英国,在大学里找一个偏研究伦理方向的职位,他对商业公司的氛围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不久,李伟也开车到了。他不仅带来了各种腌制好的肉类、海鲜,甚至还有一个便携式的小音箱和几瓶不错的红酒。他看起来精神焕发,笑容满面,主动承担起烧烤的主力,手法娴熟,引得艾米和本连声称赞。
四人围坐在露台的木桌旁,一边享受着美食美酒,一边闲聊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远处是连绵的雪山和碧蓝的湖泊,风景如画。这景象,与几个月前他们在这里秘密集会、商讨如何扳倒极乐公司时的紧张压抑,恍若隔世。
“说真的,陈博士,您这里的环境太棒了!”艾米喝了一口果汁,惬意地眯起眼睛,“真羡慕您能天天对着这样的景色。”
“是啊,”本也附和道,“感觉在这里,所有的烦恼都能被净化掉。”
陈建宇笑了笑,举起酒杯:“敬劫后余生,也敬未来。”
四人轻轻碰杯,发出清脆的响声。短暂的沉默,似乎都在回味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对了,阿伟,”陈建宇转向正在专注烤着牛排的李伟,“你上次说的 offer,考虑得怎么样了?”
李伟抬起头,用夹子翻动着牛排,发出滋滋的声响。“还在纠结呢,博士。诺华和因美纳都是大平台,稳定,履历也好看。但是勒忒给的自由度和研究方向确实更吸引我……他们那边负责招聘的总监又联系了我两次,非常热情,还给我发了他们实验室的规划图和未来几年的研究蓝图,看起来非常有野心,想要在神经科学和基因干预领域搞出大动静。”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补充道:“而且,他们的研究方向里,明确提到了‘纠正过往基因疗法可能带来的长期认知与情感副作用’,这一点我觉得……跟我们之前的目标很契合。”
艾米和本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纠正副作用?听起来不错啊!”艾米说道,“现在‘普罗米修斯之火’的问题闹得这么大,肯定有很多机构想研究这个。有大公司愿意投入资源是好事。”
“是啊,”本也点了点头,但他还是带着一丝审慎,“不过,也要看他们是真心想解决问题,还是只想借着这个名头,开发新的、有争议的技术。毕竟,极乐公司的前车之鉴……”
“嗯,本说得有道理。”陈建宇表示赞同,他看向李伟,“所以,阿伟,你对这家勒忒公司的背景,有没有更深入的了解?比如他们的核心管理层,主要的投资方,以及他们的伦理审查机制?”
李伟放下烤肉夹,擦了擦手,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我查了一些公开资料,也侧面打听了一下。勒忒的核心管理层,有不少是从其他大型药企跳槽过来的资深专家,技术背景很强。投资方主要是母公司拜耳集团,资金方面绝对没问题。至于伦理审查,他们声称会采用欧盟最严格的标准,并且设立了独立的伦理委员会……当然,这些都是纸面上的东西,具体执行如何,还需要进去之后才能知道。”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用一种充满理性和分析的口吻说道:“我个人的判断是,勒忒作为一个新兴的、想要快速崛起的公司,在初期阶段,为了建立声誉,吸引人才,他们很可能会在研发投入和研究自由度上非常慷慨,伦理把关也会相对严格。这对于我们来说,可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窗口。我们可以利用他们的平台和资源,去做我们真正想做的事情——找到‘普罗米修斯之火’问题的解决方案。等我们做出了成果,掌握了核心技术,未来无论是在勒忒内部继续,还是寻求更独立的道路,都会有更大的主动权。”
李伟的这番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既看到了机遇,也提示了风险,并且将个人选择与团队的共同目标巧妙地结合起来,听起来非常有说服力。艾米和本都露出了信服的表情。
陈建宇看着李伟,心中也不禁暗暗点头。李伟的思考深度和战略眼光,确实远超同龄人。他提出的“利用平台,掌握核心技术”的思路,也与陈建宇的想法不谋而合。或许,勒忒真的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选择?
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烧烤的烟火气渐渐散去,四人移步到别墅的客厅,壁炉里电子火焰跳动着,营造出舒适温馨的氛围。他们继续品着红酒,话题也从现实的工作选择,逐渐转向了更深层、更哲学性的思考。
这一切的起因,源于本的一声叹息。
“说实话,”本看着壁炉的火焰,眼神有些迷茫,“经历了极乐公司的事情,我有时候会想,芬奇他们那种想法……虽然极端,但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如果真的没有了性欲,没有了那些强烈的占有欲和嫉妒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不会真的变得更纯粹,更……简单一些?”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激起了涟漪。
“怎么可能?”艾米立刻反驳,她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敏感,“性是爱的一部分啊!没有了身体的吸引和亲密,那还能叫爱情吗?最多只能算是……友情吧?”她的语气很肯定,带着年轻女孩对浪漫爱情的笃信。
“但友情不也是一种爱吗?”本追问道,“一种不依赖于荷尔蒙冲动的、更稳定、更持久的爱?比如我们对家人的爱,对挚友的爱。这种爱,难道不比那些短暂的、常常带来痛苦的激情更可贵吗?”
“这不一样!”艾米坚持道,“爱情之所以特别,就是因为它包含了那种独一无二的、想要拥有对方、与对方融为一体的冲动和渴望!如果连这种最基本的冲动都没有了,那所谓的‘爱’,不就成了一种苍白的、缺乏生命力的概念了吗?”
两人争论起来,虽然语气温和,但观点却泾渭分明。陈建宇和李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陈建宇端着酒杯,目光深邃。这个问题,也是他最近常常思考的。在医院看到那些失去欲望、关系破裂的伴侣,以及自己与林梅重新找回的亲密,让他更加确信性和爱是紧密相连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正如芬奇所指出的,人类历史上无数的悲剧确实与失控的欲望有关。如果真的能精准地“阉割”掉性欲,同时保留其他情感,人类社会会变成什么样?爱,是否真的能以一种柏拉图式的、完全脱离肉体的形式存在?
他想起了自己和林梅。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激情,沉淀为深厚的亲情、友情和相互依赖。即使……即使真的失去了性欲,他相信他对林梅的爱依然会存在。但那种爱,会失去什么吗?失去的是否正是让生命变得鲜活、充满色彩的关键部分?他无法确定。
“我认为,”一直沉默的李伟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而理性,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个问题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爱情’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它包含了生理吸引、情感依恋、价值认同、共同生活等多个维度。性欲,无疑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生理基础和表现形式,尤其在关系的初期。”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更精确的语言:“但是,性欲的消退,是否必然导致爱情的消亡?我看不一定。我们可以设想,随着关系的深入,情感依恋、精神共鸣、相互扶持的价值可能会逐渐取代生理冲动,成为维系关系的核心。就像本说的,亲情和友情也是爱,它们同样深刻而持久。”
“甚至,”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观点,“我们可以思考,摆脱了性欲这种具有强烈排他性和不确定性的驱动力之后,人类的情感模式,是否有可能进化出一种更广泛、更稳定、更理性的‘博爱’形式?一种基于深刻理解和共同目标的、超越了个体小情小爱的、更高级的‘同伴之爱’?从社会整体的角度来看,这或许是一种更优化的结构。”
李伟的话语,如同他之前的分析一样,充满了逻辑性和一种独特的“高度”。他没有否定艾米的观点,也没有完全赞同本的疑虑,而是将问题引向了一个更宏观、更“理性”的层面。他描绘的那种“博爱的”、“更高级的”情感模式,听起来似乎与芬奇的“应许之地”有某种遥远的呼应,但又巧妙地包装在“优化社会结构”的科学探讨之中。
艾米和本都陷入了沉思,似乎被李伟提出的新颖角度所吸引。
陈建宇的心头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李伟的这番话,太过冷静,太过……非人了。他谈论爱情和情感,就像在分析一个复杂的系统模型,寻找最优化的解决方案。这种极致的理性,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但他很快又将这丝不安压了下去。或许,这正是李伟作为天才科学家的特质?习惯于从更宏观、更本质的角度思考问题?而且,李伟的分析也确实有其道理,情感的未来形态,本就充满了不确定性。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窗外斜射进来,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四个人围坐在壁炉旁,各怀心事。他们讨论着人类最深刻的情感,却不知道他们每个人的未来,以及整个人类的未来,都已悄然站在了一个充满未知和危险的岔路口。
李伟端起酒杯,微笑着提议:“无论未来如何,珍惜当下。为我们的重聚,为找到新的方向,干杯。”
“干杯!”
清脆的碰杯声在温馨的客厅里回荡。只是,这杯中之酒,对每个人而言,滋味或许已截然不同。陈建宇品到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前路漫漫的沉重;艾米和本品到的是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淡淡的迷茫;而李伟,在他那平静的微笑之下,品到的,或许是一种尽在掌握的、冰冷的甘甜。
这场湖畔的野餐,像是一场短暂的幕间休息。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而那条通往“解药”或是“新世界”的道路,已经因为一个看似无意的推荐,悄然指向了一个充满迷雾的方向——勒忒生物制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