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让经济学回归真实世界
- 杨风禄
- 3938字
- 2020-07-09 20:38:24
积重难返的“分析主义”
人们把20世纪称为“分析的时代”,这是对现代哲学、现代科学很恰当的概括。分析主义首先是指一种哲学思潮——分析主义哲学。尽管流派纷呈,方法各异,人物众多,争论激烈,但是,大家都在搞分析,都在用“分析”的方法把问题分拆开来搞研究。正如冯赖特指出的:“我们世纪的哲学主流之一,被称为‘分析的’,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精神风潮。它也是一件最广泛地席卷了整个地球的潮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与给当代文明打上最深烙印的两大势力结盟:即科学和技术。”[104]我们这里所要说的“分析主义”是指哲学之外各门科学中所流行的“分析主义倾向”。它与分析哲学有联系,但主要不是一种哲学,而是一种“方法”,一种言必称“分析”方法的潮流。
日渐盛行的“分析”方法
分析一词源自希腊文“anaˋlysis”,意为分解、肢解,通常是指把事物、事物的属性或事物之间的关系分解为各个部分。关于“分解—合成”方法至少能够追溯到亚里士多德。而就现代分析主义方法而言,法国则是其策源地,因为笛卡尔正是用分析方法对哲学、思维方式进行了革命改造。他在《谈谈方法》中说:“把我所考察的每一个难题,都尽可能分解成细小的部分,直到可以加以圆满解决的程度为止。”
客观地说,使用“分析方法”去认识和研究事物的做法也许可以追溯到更早。“盲人摸象”的寓言故事早就告诫人们不可以偏概全。从中我们不难想到,即使在人类社会的更早时期,现在人们所使用的“分析”方法也是广泛存在的。“盲人摸象”是反对“分析方法”的最初样本。
现代社会科学用语中的“分析”有些混乱,几乎所有的研究都可以代之以“分析”二字,即“分析”完全混同于“研究”,对比方法、逻辑演绎方法等都被冠以“分析”的头衔。我们这里所要讨论的“分析”概念大致上还能够从化学、生物学语言中找到,或者说是指本义的“分析”,是指一种拆分、分割的研究方法。
借助于现代科学与技术手段的不断进步,物理与实验科学领域中的分析主义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而思维领域中的分析主义,则从笛卡尔哲学思想中获得了工具;还有一个领域,它被称为“实证科学”,它从微积分的发明中找到了称手的武器。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微积分的发明。微积分确实堪称是人类智慧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微分和积分的思想早在古代就已经产生了,这是不值得奇怪的。公元前3世纪,古希腊的数学家、力学家阿基米德(前287—前212)的著作《圆的测量》和《论球与圆柱》中就已含有微积分的萌芽。
1637年,笛卡尔发表了《科学中的正确运用理性和追求真理的方法论》(简称《方法论》),从而确立了解析几何,表明了几何问题不仅可以归结成为代数形式,而且可以通过代数变换来发现几何性质,证明几何性质。到了17世纪下半叶,在前人创造性研究的基础上,牛顿、德国数学家莱布尼茨分别研究和创立了微积分。特别是莱布尼茨创造的微积分符号,正像印度—阿拉伯数码促进了算术与代数发展一样,促进了微积分学的发展。然后经过18、19世纪一大批数学家的努力,基本建立了微积分的完整体系。
微积分的发展对欧洲科学的发展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它使得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分析、描述连续的运动过程成为可能。它也为分析这类运动提供了基础性的工具。或许,比这个更重要的是这些工具对科学家思考问题的方式的影响。在将世界理解为确定性体系的进程中,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步。在此之后,借助这一工具,那些模糊、不确定的运动似乎消失了。实际上,一个数学工具根本不可能改变不确定事件的本来性质,它改变的只是人们对事件的认识或印象。
所谓的“分析方法”是与机械论、还原论相一致的研究方法,它是比微积分更早的近现代“科学”的基本思维方法,有两个主要方面:第一,为了获取证据,先对研究对象进行分门别类,静态地、割裂地进行“定量”研究;第二,复杂还原为简单,整体分解为部分。
-事实上,现代科学体系的建立,也完全是分析思维的产物。正是那些分析主义思想家尤其是逻辑经验主义者,强调要以自然科学,特别是数学和物理学为模本建立自己的理论,要使自己的概念和论证达到自然科学那样的精确程度。他们利用数理逻辑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手段,并建立了一套技术术语,把大部分,甚至全部精力用于研究某些细小问题,忽视或者拒绝研究基本问题,致使他们的研究与现实社会生活脱节,流于纯粹学院式的研究。
“分析主义”造就的知识(与认识)碎片
欧文拉兹洛在他的《系统哲学引论》一书中这样说道:“分析的重要使命——抛弃不加证实和无法证实的推测——已经完成,坚持这种分析方法今天只能产生教条式的自我分析:在推究哲理中,逻辑越来越多而实质越来越少。”[105]
“分析要求专门化和相应地从哲学阵营分裂出来的不同流派的专家。在其他一些同类学科中也有类似的专门化过程。结果是,知识的田野被犁成条条块块,每个人只关心自己的领域,‘各自耕耘自己的园地’。对于在研究者自己设置的界限之内探索深层现象来说,这也许是必须采用的方法,但是,不幸的是,自然现象并不是支离破碎的,研究的结果是重叠和交叉的。……世界很像是一个系统或者网络,在这个系统或网络中对某一方面知识的掌握必须假定熟悉所有其他方面知识。”[106]
确实,分析主义方法并非只是有益而无害的。有缺陷的思想和方法必然导致残缺性的行动。在一个整体的复杂的现实中,分析主义思维是危险的。我们已经看到,自从工业革命以来,基于分析性思维的传统经济模式使复杂的自然平衡受到重大威胁。
早在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就警告过人们:“动物是有感觉的,不能摒弃了活动来界说动物。因此也不能不联系到它在某种状态中的各个部分。在任何状态中或在某一状态中的一只手不能统算是人的一个部分,只有那只活着的能工作的手才算人的一个部分;假如是一只死手,那就不算是人的一个部分。”[107]两千多年后,黑格尔在《小逻辑》中也说过类似的话:“一个活的有机体的官能和肢体并不能仅视作那个有机体的各部分,因为这些肢体器官只有在它们的统一体里,它们才是肢体和器官,它们对于那有机的统一体是有联系的,绝非毫不相干的。只有在解剖学者手里,这些官能和肢体才是单纯的、机械的部分。但在那种情况下,解剖学者所要处理的也不再是活的身体,而是尸体了。”[108]
埃德加莫兰在《复杂性思想导论》中说:“我们生活在分离的、还原的,和抽象的原则的统治下,我把这些原则的整体称为‘简单化范式’。是笛卡尔提出了这个西方的主导范式,……这个范式自17世纪起控制着西方的探险,无疑曾使得科学认识和哲学思考都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它有害的最终后果只是在20世纪才开始显现出来。”他还说:“思想的古代病理学表现在给予神话和思想所创造的神祇以独立的生命。思想的现代病理学存在于使人对现实的复杂性盲然不见的超级简单化中。观念的病理学存在于唯心主义之中,在唯心主义那里观念遮蔽了它应该加以表达的现实而把自己当作唯一现实的。理论的病症存在于空论主义的教条主义之中,它们把理论关闭在其自身中并使之僵化。理性的病理学存在于合理化(rationalisation)中,后者把现实关闭在一个逻辑协调的但是局部性的和单方面的思想系统中,并且不知道现实的某些部分是不能够合理化的,而合理性(rationatité)的使命就是与不可合理化的东西对话。”[109]
克劳斯迈因策尔是享誉世界的德国著名科学哲学家,1973年获明斯特大学博士学位,曾任教于多所大学,现任慕尼黑工业大学(TUM)科学哲学中心主席,德国复杂性系统和非线性动力学学会主席等职务,研究范围遍及数学、物理学和科学哲学,尤其在复杂系统、非线性动力学等领域颇有建树。在《复杂性思维》第一版序言中,他写道:“复杂性和非线性是物质、生命和人类社会进化中的显著特征。甚至我们的大脑也表现为受制于我们大脑中复杂网络的非线性动力学。”[110]
在导言的开篇中他又写道:“在自然科学中,从激光物理学、量子混沌和气象学直到化学中的分子建模和生物学中对细胞生长的计算机辅助模拟,非线性复杂系统已经成为一种成功的求解问题方式。另一方面,社会科学也认识到,人类面临的主要问题也是全球性的、复杂的和非线性的。生态、经济或政治系统中的局部性变化,都可能引起一场全球性危机。线性的思维方式以及把整体仅仅看作其部分之和的观点,显然已经过时了。”[111]
与分析主义密切联系的一个概念是还原主义,实际上,它与分析主义互为犄角,相互支持。因此,还原主义也是一种同样流行的现象。“它对观察到的或推理出来的过程不断地追溯到其最小单元,并用因果的相互作用来解释它们。这种做法尽管对获得孤立事件的详尽知识起重要作用,但对可能对理解特定现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较大的相互关联却不加考虑。它造成了专门化和与其相伴随的种种特征:专门的语言、方法、观念以及注意焦点等等。总之,还原主义造成范围有限的理论的多样性,其中每一样只适用于高度专门化事件的一个很小范围,而对其余范围则无所适从了。……因此说,高度专门化的点滴知识的堆积不能给予更为大块的经验以意义。”[112]
你觉得下面的事情奇怪吗?
在日常生活中,即使你不够聪明,也没有接受太多现代教育,通常也不会犯“分析主义方法”的简单错误。例如,我们去买一件衣服,不会简单地仅凭衣领、袖口、扣子或颜色去选择和购买,而是综合地看它们的整体搭配、结合。再如,买房子时也会全面地考察——不仅看它的价位、位置、环境,而且看结构、质量、大小,甚至更多的细节。但是,我们的决定来自整体印象而不是某个局部。再如,找朋友更是如此,很少有人只看对方的一两个方面就始定终身,而是综合地根据他(她)的长相、身高、智商、品德、家庭状况、兴趣爱好,等等,确定恋爱、婚姻关系。虽然不会追求十全十美,但也绝对不会仅凭某个方面下结论,做决策。
但是,一旦遇到复杂问题,一旦进入“科学领域”,事情就全变了。正如莫兰所说:我们仍然处于人类精神的史前期,只有复杂性思想可以使我们的认识文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