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麦与鲜花

苍文鼎应付完所有的盘查,然后面无表情地从监狱中走出。

他刚刚走出来,一张烧饼便递到了他面前。

门口有个人在等他。

“三文钱两个。燃料的问题解决了,这小贩居然还懂得薄利多销的策略。”白鸣笑笑。

“人之常情。”

苍文鼎接过烧饼。

“我在狱中等审查时,梦到了我妻子。我妻子让我信任你。”

他其实没见过白鸣几面,但白鸣的脸偏偏出现在了他的梦里。

“说明我们其实很有缘分,她很有眼光。”

白鸣轻笑。

“你对这马感才有些别的看法,我很想听听。”

“世间之人,皆有所图。洪应德求利,马感才求名。他们本是一丘之貉,我等草民却要为了他的施舍感恩戴德。”

苍文鼎咬了一口烧饼。

这黑石烧的烧饼,和木柴烧的味道不一样。他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反正就是不一样。

“我想,若是一个虚伪的人能一直虚伪下去,那多少名誉也是他应得的。”白鸣也啃了一口烧饼:“至少他做的事并不坏,不是吗?”

“若真是这样那便好了。你不觉得蹊跷吗?”

“时机?”

“看来你其实也觉得他没那么干净?”

苍文鼎脸上居然有了一丝微小的表情。

“所以我才来找你。”

“林禁的办法就是他提出的。什么边防,什么水土,都是笑话。林禁一开始就是为了他的黑石替代木柴的阳谋。”

“我有了解。前几天我去过一趟墨阴。”白鸣插话:“但依我看这并非是什么坏事,更高效的燃料为墨阴发展提供的动力肉眼可见。”

“若只是如此,又如何衬得出他马感才的功勋?”

“嗯?”

“八趟黑石,足足够墨阳城全境燃烧两个月的黑石,被各种意外毁销掉,他马感才就是再愚钝,又怎会不知?”

白鸣突然想通了一些东西。

那洪应德死在他剑下之前说的话,那苏繇老头临走时对他说的话,那被封口在地下牢房中的邮人……

他都想明白了。

“马感才早就知道这洪应德必会从中渔利。他非但不制止,反而暗中配合,为的就是洪应德将事情办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时,由他来充当救世主。”

“你会感谢他吗?”苍文鼎突然问他。

“……如果我不知道他的谋划,我一定会。”

“可他诛杀鱼肉一方的狗官洪应德是真,他革新能源,带动墨阴发展也是真。论地理和资源,墨阴远不及墨阳。墨阴能够升州为府,没了他马感才便是无稽之谈。”

白鸣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只能得出一个答案。

“我不知道。”

“我不会感谢他,因为他间接将我的生活逼上了绝路;但我也不会痛恨他,因为不是他马感才,也会有驴感才、猪感才,只是他正好在这里扮演这个角色。而正因为是他,之后墨阳百姓的生活才不会更差。”

“我很佩服你。”白鸣发自内心地钦佩眼前这个瘦削的中年人。

“我只是比你多看了这片土地几天而已。”

“其实我想给你带一支墨花来,但我走遍了墨河两侧,也没找到一支。”

“对于眼下的所有人来说,能填饱肚子的小麦远胜于华而不实的鲜花。你有这份心,我就已经很感谢了。”

风吹过他的脸。枯黄、瘦削、坚毅,又似乎有几道泪痕。

“……你的妻子,其实更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

“我知道。我是最了解她的人,她也是最了解我的人。”

“那你会听她一句劝吗?”

苍文鼎露出了一个解脱般的笑容。

“我该去上班了。谢谢你的饼。”

风也吹过白鸣的脸。他望着远去的苍文鼎,不知道为何自己一个鬼差居然会劝人不要寻死。

他也曾是人啊。

白鸣突然很想去看看墨阳城的麦田。他走过那重新恢复秩序的衙门,走过那开始有些起色的集市,走过那座被焚毁的寺庙遗址,直到走到了麦田当中。

春小麦刚刚种下,像是刚刚秃了头的土地上不卑不亢地冒出几丝绿色。

“好久不见。”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白鸣转过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拿着农具在他身后等待他的回应。

“孙识?”

“很意外吗?”

“很意外,非常意外。”白鸣皱起眉头。

“当时我听到洪应德的死讯时,我有猜过会是你。直到小御给我形容了你的模样,我才敢确定。你蛮有实力,又无所顾忌。”

“你不应该……”

“走了?”

“对。”

“我收到你给我的那些钱时,的确是有这个打算。但是我又能走到哪去呢?墨阳是我生长的地方。”

“那钱呢?”

“小御留了一部分普通的银子,分发到了几个穷苦人家。剩下的那部分,我让他带走了。”

“小御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说到这里,孙识突然笑了一下:“他不让我说全名。他说下次再和你见面的时候,要亲口告诉你。”

“你就没想过洪家的残党会迁怒于你?”

“那也是你的责任。我要为了你的错逃难吗?我甚至都为此辞去了工作。”

白鸣揉了揉脸。

“你他妈。”

两人在田间有说有笑的散步。如果他的上司谢必安看见他在这无所事事地陪活人散步,一定会很生气吧。

但是这样范无咎就会很高兴。

无所谓,他又不是为了这俩人才死的。

“哎,孙识,你作为这墨阳的土著,有没有见过墨花?”

“这不是多的是吗?”

孙识在田里徘徊了几步,然后从地上的一簇杂草中拽下一朵黑色的小花。

小黑花没有香味,花朵又有些畸形。除去颜色比较特别以外,几乎和好看搭不上任何关系。

“这就是墨花?”

孙识将小花翻过来,展示给他看:“叶片大,有小刺,匍匐在地上,这就是标准的墨花。”

白鸣有些失望。

“你别看这东西小,但是他可是顽强的很。赖在这田间地头,怎么清理也清理不掉。后来大家索性就不清了,反而能和农作物一起长得很好。”

“苍文鼎,你就是被这么个小东西拿住了啊。”

白鸣喃喃自语,让孙识给听了去。

“苍文鼎?是衙门里那个文官吗?”

“是他,怎么了?”

“你可别小看他。当年他可是整个江南公认的天才,去参加会试的路上不知为何留在了这里。听说后来丞相专门来找过他,请他出山,被他拒绝了。”

“这么有实力啊。”苍文鼎的确与众不同,白鸣丝毫不怀疑这一点。

风把他手里的小花吹了出去。

“反倒是你,我对你确实有很多疑问。”孙识突然话锋一转:“你为何杀那洪知府?”

“心情不好,看他不顺眼,杀便杀了。”白鸣努努嘴。

“隔壁墨阴的马知府向来与他交好。如今马知府接管墨阳,早晚要为他找出凶手的。”

“他不将那洪应德公开处刑,连带着所有根系一并铲除了吗?”

“哎!你傻呀。洪应德再不堪,那是知府大员。若是向上报到朝廷,总要有个人给拽出来顶包才是。”

“现在你是为民除害的英雄,朝堂上风向一变,这可就是把柄。像马感才这样的人,绝不会让有可能伤及他羽毛的事情出现。他必然是要找出真凶以供日后不时之需的。”

“有理。”白鸣思忖片刻:“正好我打算去墨阴见个朋友。借此机会,试他一试。”